五陵邑,是汉代的五个国家级开发区,但不是经济特区,是政治特区。
西汉一朝,从公元前206年到公元25年,二百三十年的历史。事实上,刘邦是汉五年(公元前202年)才称帝,以公元前206年为建国纪元,因为他与项羽的那个约定——“先破秦入咸阳王之”(《史记·项羽本纪》)。公元前206年10月,刘邦先项羽攻入咸阳城,并接受秦朝皇帝子婴投降,“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史记·高祖本纪》)。但此时,刘邦的军事实力与政治势力,远逊于项羽,着名的“鸿门宴”故事就发生在这个环节。请客吃饭也是革命,项羽在鸿门(西安市临潼区内)给刘邦摆了一桌子饭菜,布下陷阱,用西安话表述,是“挖了一个坑”。刘邦不得已放弃胜利果实,在宴席中间智慧逃生。
公元前202年一月,刘邦在转战途中称帝,但称帝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均不详细。《汉书·高帝纪》记载是“春正月”,但依“秦历”,正月应为十月。秦朝奉行“颛顼历”,农历十月为岁首正月。《汉书》记载“春正月”,是含糊其辞,相当于“就按一月算吧”。地点也无定论,大致在山东、安徽、河南三省的交界地带。一种说法是山东菏泽城内,也是衍说。五月,刘邦定都洛阳。这也是说说而已,没有任何定都的举措,是行军到了洛阳。六月里的一天,一个叫娄敬的人冒死求见,陈述定都长安的种种益处,刘邦当天即决定“迁都”长安,拔营西向,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是日,车驾西都长安”。从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出来,刘邦的军营就是“国都”。冒死上谏的娄敬是“戍卒”,一名普通的边防军战士,但此后大受器重,并获赐刘姓,换姓不改名,称刘敬。《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中的刘敬,即是娄敬。
这一年十二月,刘邦终于完胜项羽,基本掌控国家大局。
严格讲,西汉是应该以公元前202年为建国元年的,但称帝的时间地点不清晰,也过于潦草。比较而言,以公元前206年开纪元,刘邦亲自接受秦朝皇帝的投降,还有“先入咸阳者为王”的历史性约定,就显得体面多了。
但此时的长安,尚不具备作为国家首都的基础条件。北边的秦都咸阳,已经因项羽一把烧了三个月的大火而瓦砾遍地。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由于连年战火,民不聊生,关中地区人口流失严重。公元前189年,有过一次人口普查,长安城人口仅为二十四万多。“户八万八百,口二十四万六千二百”(《汉书·地理志》)。这次人口普查是汉惠帝刘盈诏令进行的,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刘邦山崩,刘盈继位,元年,开始修筑长安城,六年而成,之后进行人口普查。刘邦执政时期,首都长安是无城的,人口也不会超过二十四万。
当初之所以选定长安,有两个主因,一是项羽势力仍然强大,雄踞关东。以长安为都,可以凭据秦岭-黄河的天然屏障,进可攻,退可守。二是长安是西周故都,树大根生,人文厚重,可使国家长治久安。
汉七年和汉九年,娄敬又上谏两件大事,均以国家安全为中心,全部被刘邦采纳。一是北和匈奴,攘外先安国内。二是由关东地区向长安大移民。
五陵邑的设置
刘邦迁都长安是“汉五年”,四年后,“汉九年十一月”,公元前198年十一月,娄敬的“强干弱枝”政策正式实施,第一次大移民约十万人口“实关中”。一次性安置十万人口,于今天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难题,更甭说汉初的时候了。
最突出的难点,是十万人口摆在首都的哪个位置?
这不仅仅是民生问题,更重要的是政治问题,这些人不是普通人,是关东齐国楚国的名门望族。对于刚刚建国,脚跟尚不稳健的新兴政权而言,这是一个有着潜在政治风险的庞大群体,或说是当时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于是,一项颇具政治智慧的“陵邑制度”应时出台了——在皇帝陵园附近,政府拿出土地和资金,建设生活社区性质的“开发区”,入驻开发区的待遇是优惠的,配套措施是“与利田宅” “户二十万”等等。这些人名义上 “侍奉陵园”,实质是享有人身自由的隔离。第一批十万移民,被安置在刘邦的陵园,命名“长陵邑”。
刘邦迁都长安时,没有花心思搞城区的规划和建设,他是“先治坡后治窝”的首倡者和践行者,反对修建“楼堂馆所”。当时的首都长安尚无城,政府办公地点在萧何丞相营造的未央宫里。汉七年(前200年),未央宫落成时,刘邦还因“豪华”把萧何臭训了一顿,“上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天下匈匈,劳苦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汉书·高帝纪》)
长安城是他儿子即位后才修建的,惠帝元年春天开工建设,惠帝五年(前190年)九月竣工,“九月,长安城成”(《汉书·惠帝纪》)。长陵邑筑城更晚一些,是吕后下令修建的,高后六年(前182年),“六月,城长陵”(《汉书·高后纪》)。
汉代陵邑制度始自高祖刘邦,至汉元帝永光四年(公元前40年)诏令废止。五陵邑集中在长安城西北咸阳塬上。汉代帝王陵邑共七座,另外两座为霸陵邑(文帝刘恒陵),位于长安城东南的白鹿塬。杜陵邑(宣帝刘询陵),位于长安城西南的杜东塬。
陵邑的建制为县级,但实际规格要高,长陵邑令“秩,二千石”。秩是俸禄,长陵邑令拿的是郡守的工资。陵邑不归郡守管制,受中央直辖,由中央掌管宗庙礼仪事务的九卿之首太常管理,是实实在在的国家级。今天的一些开发区,叫国家级,但官员的使用和任免在地方。五陵邑的人口规模,只长陵邑和茂陵邑有确切的历史记载:至西汉末年,长陵邑“户五万五十七,口十七万九千四百六十九”,茂陵邑“户六万一千八十七,口二十七万七千二百七十七”(《汉书·地理志》)。这两个陵邑人口已近五十万,于汉代而言,已经是当时的大城市了。
永光四年(公元前40年)冬十月,汉元帝颁诏废止陵邑制度,理由挺人性化,很有点“以民为本”的意思。“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顷者有司缘臣子之义,奏徙郡国民以奉园陵。令百姓远弃先祖坟墓,破业失产,亲戚别离,人怀思慕之心,家有不自安之意,是以东垂被虚耗之害,关中有无聊之民,非久长之策也。《诗》不云乎?‘民亦劳止,迄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今所为初陵者,勿置县邑,使天下咸安土乐业,亡(无)有动摇之心。布告天下,令明知之。”(《汉书·元帝纪》)废止诏令发布后,陵邑也下降规格,移交地方由三辅具体管辖。三辅,是长安大首都地区的三个辖区,最初指治理京畿地区的三位官员,后指三位官员的辖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辅者,谓主爵中尉及左、右内史,汉武帝改曰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辅黄图》)“京兆在故城南冠里,冯翊在故城内、太上皇庙西,扶风在夕阳街北,此其廨治之所也。”(《雍录》)
“实关中”政策的废止
公元前40年冬十月(永光四年),汉元帝昭告天下,废止陵邑移民制度。自高祖刘邦第一次大移民的公元前198年冬十一月开始,已过去了160年,汉朝也已经历了九朝十代,历经高祖刘邦、惠帝刘盈、高后吕雉、文帝刘恒、景帝刘启、武帝刘彻、昭帝刘弗陵、宣帝刘询、元帝刘奭九位皇帝,一位吕后。
“实关中”政策初意是“强干弱枝”,强化中央集权,但意义远大于兹。对国家维稳、社会繁荣,乃至优化首善之区的人口结构、东西部文化的融合与促进都有启世之功。这一政策的终结是寿终正寝式的,因为它的内涵使命已功业圆满。再延续的话,损害会远大于益处。事实上,在昭帝、宣帝时期,负价值就已经浮出水面了。
一是关中人口爆发式增加,但土地是有限的。安置移民的生活和生产都需要土地。“与利田宅”“田二顷”,到后来,政府已经拿不出土地了。当年的农业生产水平有限,粮食产量较低,每年都需要从关东地区大量输入粮食,已造成政府严重负担。
二是侈靡之风衍行。移民人口多为望族、权贵、大户,非劳动人口占主体。生活优越,侈靡成风,“茂陵富人袁广汉,藏镪巨万,家僮八九百人。”(《西京杂记》)此外这些人多享有特权,手眼通天。陵邑属于特别行政区,地方官员无权也无力管理,有些事连中央“直接领导”太常处理起来也颇头疼。韦贤是宣帝时的丞相,他儿子韦弘任职太常丞,“职奉宗庙,典诸陵邑,烦剧多罪过”(《汉书·韦贤传》),当朝丞相的儿子担任此职竟也如此,其他人可以想见。
三是移民权贵的食邑之地仍在关东,“根”在关东,“西漂”在长安,而且移居关中并非自愿,每年彼此往返,滋生的事端不断,反政府情绪不断淤积。强势政府可以威压,但性子平弱的皇帝会捉襟见肘。班固对汉元帝的史评是:“元帝多材艺,善史书,鼓琴瑟,吹洞箫,自度曲,被歌声,分刌节度,穷极幼眇。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而上牵制文义,优游不断,孝宣之业衰焉。然宽弘尽下,出于恭俭,号令温雅,有古之风烈。”(《汉书·元帝纪》)汉元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皇帝,挥了挥手,说,这事算了吧。“实关中”政策就废止了。
西汉东汉居公元前后各200年余,西汉是公元前206年至公元8年,东汉是公元25年至220年,公元9年至25年是王莽夺汉改新阶段。考察西汉一朝,是有历史得失供检讨的。刘邦创业立国,因陋就简。文景二帝清醒自律,与民休息,宽仁富国。武帝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功勋卓着,但军费连年增长,税赋不断增加,耗国疲民。我们习惯赞颂开疆拓土的皇帝,称其有作为,但实际上,国家领导人好大喜功,对国家伤害也是很深的。到元帝时,更加暴露出了帝制及人治的短处,国家制度和法度不完备,中央高度集权。中国的皇帝是“家庭承包制”,“业务能力”相差悬殊,像抛物线。而丞相的水平都高,基本上保持在“高智能”的平行线上。因此,“事业心”不够强大的皇帝,不得不由着丞相等一班掌权人擅权弄权,进而陷入中国式帝制的恶性循环的泥沼。元帝之后,再及至成帝、哀帝和平帝,整个国家不是向前发展,不过是顺延和残喘而已。
汉朝丞相与皇帝间的关系,在中国大历史里极具典型性——紧张而脆弱。汉朝多位丞相命运多舛途,但强臣压君、支流漫过主流的事也时有发生,如霍光之于昭帝、宣帝,王莽之于平帝,吕后以母亲之威限制汉惠帝,给西汉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汉惠帝刘盈内惧母亲,外怵大臣。“内修亲亲,外礼宰相”“闻叔孙通之谏则惧然”(《汉书·惠帝纪》)。权杖的掌握者与执行者之间,如果不是被国家制度连动着,而是依靠一种模棱两可的“信任”维持。权杖失去理性,是国家的最大隐患。
汉代设立特别行政区的本质是强干弱枝,巩固中央集权。这个制度从最初设计到后来的实施效果,都是成功的。设立特区制度,政治安全是底线,如果底线失控,给国家安全带来危机,或是隐患,就是政策的失败,是失控。如果五陵邑设立之后,实施高压政策,做成了政治隔离区,而没有后来的社会繁荣,则是更大的失败,因为这项大政策的光亮和创新价值消失了。
五陵邑位于西安以北的咸阳塬上,大致呈东北—西南一线排列,在渭河与泾河的合抱之中。咸阳塬年平均降水是550—700毫米,属暖温带半湿润季风气候。地势由西向东逐渐降低,茂陵海拔480米左右,平陵约为470米,长陵、安陵440—450米,最东的阳陵只有410米。止于今天,2200多年的时光流走了,当年五陵邑的喧哗与躁动业已半隐于咸阳塬厚厚的黄土之中,与之相佐下陷的,应该还有人们对中国大历史的反思与反省。
作家简介
穆涛,《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西北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委员,国务院特贴专家。出版着作12部,《先前的风气》一书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和"2014年中国好书"。2017年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