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老村

2022-04-02 17:55:00 来源:西部大开发杂志
  我本想说荒芜的老村,但荒芜对这深秋里依然绽放的牵牛花、火红的野枸杞和沾了露却依然不忘飞翔的蒲公英,对那老砖上的青苔,对所有结了籽的草来说,都是不公平的。显然,老村很少有人来了,没了人,这些野草花木就热闹了,她们生生不息,铺满所有的来路,她们做了这里的主人,自然的一岁一枯荣。我是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跑回来的,没有遇见一个人,也没了牛羊的呼喊,大地复归宁静。其实啊,自以为是地说老村是寂寞的,寂寞的何尝不是我?
  老村在黄河岸边,叫林皋村。记得很小的时候老师教我们“皋”这个字,说是“水边的高地”,因为有大片的林子,所以叫林皋,于是我懵懵懂懂地觉得秦腔《三滴血》里“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唱的就是这里。到老城的博物馆去,又觉得“黄河象”也曾在黄河岸边的林子里横冲直撞,它一不小心掉进了泥里生成了化石,后来骨骼就收藏在了博物馆的玻璃罩子里。我也曾在旧书店查过《地名志》,书上说这个村子是北宋时期从河东过来的薛姓最先入住,后来有了中林皋、上林皋、林皋寨子,再后来才有了新林皋,为了区别,人们习惯称老村为下林皋。
 
  北宋至今已有千年。母亲河给我们的先祖铺展开一片肥沃宽广的土地,他们用白矾河冲来的大石头打地基,用泥土打坯、柴火烧砖、白灰垒墙,一代代人靠一双手搭起了遮风挡雨的家园,有了猪有了牛,有了老婆有了娃,就面朝黄土背朝天,牵了牛一茬一茬耕种,一料一料收获小麦玉米和各类五谷,一代一代长得壮实,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出落成一个也把“耕读传家”“诗书第”写在自家门匾上,有许多深巷子和深宅大院的村落。
 
  老村离新修的108国道有好几公里,90年说是亚运会的火炬传递会过国道,村里的男男女女穿了花花绿绿的衣裳,我也跟着大部队去看火炬,远远地听见那“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河像热血流”的歌声,却急忙走不到跟前,稀奇地看着路上飞驰而过的大卡车,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了大世面。激动人心的时刻很短,却在脑子里留下一首歌。那条长长的路,一边是黄土崖,一边是深深的沟壑,在这里我们开始了自己小学六年的奔波。
 
  记得我学的第一个成语是一个同学的爸爸写给老师的信,老师说:“有些同学的家长写信还用词,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哼!”然后那个同学就站了一节课,我倒觉得那个披星戴月真的是个很美丽的词语。那时候的星星是多么明亮啊,特别是冬天,冰冷的空气干干净净的,如果有雾,唱着歌儿找不着人的感觉真好,天地是那么纯净而广阔。我们轮流去学校给自己的教室生炉子,大人帮一次忙自己就会了,把家里的玉米芯、棉花柴,把母亲收藏的塑料袋子摸了去生炉子,那都是披星戴月去的。那长长的大约有三四公里的路上,秋天有火红的柿子、酸甜的酸枣,有四季不同的风景,也有我们偶尔能遇见的奔波在路上或者劳作在地里的父母,更有背了包在课间跑来学校送来一个苹果、一包饼干的我们的爷爷奶奶。那些教我们的老师是多么年轻啊,她们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一字一句、一笔一划,把我们带进知识的长河。当我们终于长大远行,那爱穿白裙子、扎红色蝴蝶结的老师也不知去了哪里,校园的桐树下,再也没了读书声,荒草就弥漫了那静静的校园。
  无忧无虑的童年,时间像匆匆流水。新村终于动土的时候,我的曾祖父已经在老村东刨西捡整理了几万块老砖。父母供我们兄妹仨上学日子实在紧巴,好在我们的作业不用大人愁,就抽空也帮忙去找砖。住新房是那时最大的梦。老砖都有年份了,有大有小,曾祖父用瓦刀一敲,上边沾着的白灰就掉了,他敲得当当响,冬天的太阳暖暖的,我们拿白灰在墙上写写画画,他看得乐呵,给我们讲些久远的故事,教我们唱几句秦腔——“韩琦奉命出宫院”“世人都想把官坐,谁是牵马坠凳的人”。有些砖还有万字头的花纹,瓦当上的小兽头活灵活现,有猫、有虎,它们都被我细心地收在一边,可后来也不知了去向。
 
  那些老砖后来被深深埋在地下,打牢了我家新房的地基。那是2000年,从那时起,无论我走到哪里,常常梦见我的老村,我觉得是那些老砖在梦里叫我,是它们牵引着我常常梦回老村。
 
  如果老砖有灵,它们该记得老村的古井。老村一共四口井,只有我家门前的井水最甜。天天坐门墩石上看门口来来往往挑水的人,我第一个背诵通过了《古井》那篇课文中“桶儿叮叮当当,扁担吱悠吱悠”,说的不就是我家门前的场景吗?井口是一整块中空的青石,井壁是一排一排的老砖砌起来的,长满了绿绿的青苔,趴在井口往下看,天圆圆的一片,水一滴一滴往下滴,大人们硬说底下有泉水往上冒,总之水是活的,活的水就甜,只是到现在也不明白泉为什么涨不满井。
 
  如果老砖有灵,它们该记得老村的秦腔。秦腔能勾走农村人的魂。我的老村因为水淹,戏台子早早被拆了,看戏便只能到上林皋的学校去,那一般是在春节或清明期间,热热闹闹的唱几天,亲戚朋友都来看。往常就是哪家的老人去世了,儿女们会请来戏班子在送葬前一天晚上唱几出戏,这戏大多是表达儿女对老人离去的哀愁与不舍,也有教人向善、劝人尽孝等内容。乐器一响,我们就坐不住了,黏着大人要去,大人说去可以,前提是作业必须做完。一般是在那家人的院子里,讲究的人搬个凳子,大多数站着或搬个砖头坐地上,女演员一段《哭灵》,唱得凄凄惨惨,底下的男男女女直抹眼泪,再来一段《三娘教子》,灵堂里没了妈的男儿就哭得失了声。《三滴血》《放饭》《周仁回府》等等唱段,孩子们听不懂,却拿着大人给买的糖葫芦,盯着台上一哭一笑的人入了迷。
  我是最爱跟着曾祖父去的,他能把我抱着坐在场面上(伴奏的乐队里),我爱看那眯着眼睛拉二胡、摇着脑袋打板的艺人们,他们都是曾祖父的朋友,多年后我依然感恩,是这些人把这与大地一样久远深沉、一样美好动人、一样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的乐曲种在了我的脑子里,让我能感受这块大地的苦乐。看戏的日子,多半是睡着了被曾祖父抱回家的,睡梦里依然是那秦声秦韵,睡梦里总有一双大手紧紧把我抱着。
 
  如果老砖有灵,它们该记得孩子的乡愁。乡愁是怀念,是长长久久的思念。我上了初中,不知怎么就开了窍,常常能拿回奖状,曾祖父就会把他箱子里放得面面的苹果、山楂拿出来奖励我。我睡了十四年他的炕,那个冬天烧得暖烘烘,允许我把猫抱着睡在被窝,楼板上常有老鼠跑来跑去,给我的生命留下了太多的温暖。曾祖父会唱戏,他早先也是跟了那些戏班子走南闯北给人家唱戏,回来会从他的皮包里拿出一块块雪白的馍,馍里还包着核桃或枣,那是我们最好的零食。后来不去唱了,每到过年或清明,村里排演大戏的时候,他就带上自己的板胡,把那些能唱爱唱的一个一个教,戏开始的时候他坐在台子上,要么打板,要么拉板胡,或者静静坐着,一边是热闹的戏,一边是冷静的他,我总觉得戏里有他的故事,只是那时候不懂。
 
  直到他去世很久的一个春节,伯父从村里的老磁带里找出他唱戏的一段录像,不那么清晰,我却感受到了他的孤独——那是一段《烙碗记》,戏段里他扮演伯父志明,唱到动情处声嘶力竭,得知侄女定生受滚水烙碗之计后悲上心来浑身发抖轰然倒地,而后又顽强地站起来,70多岁的老人,一把抱起让他心疼的侄女在台上转了两圈,台下掌声如雷,那是他唯一留给我们的念想,我也是在多年后,一遍一遍含着眼泪看完之后,明白了他的孤独。他双七大寿那年,村里的老老少少送来一块匾,写了“秦声传斯”四个字,这匾我们一直珍藏着。
 
  如果老砖有灵,它们该记得我有多么想念我的曾祖父。老村的角角落落开满了黄色的野菊,她们挂着露水,就像我的眼泪。曾祖父在我们都搬到新房以后,依然执意要住在老村子,他独自一人在那片空地里喂养着猪,然后拿卖小猪的钱来补贴我的父母。他种了好多的菜,总说多得吃不完,给所有人都送。他教我的那些“食不言,寝不语”“贫女勤梳头,贫家常扫院”“坐有坐姿,站有站相”“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等等规矩,让我终生受益,特别是他的大气、他的豪爽。多年后,他被人们说起的时候,是那么的受人尊重。我总记得他说:“谁没有难,帮就帮到底!”
  他大热的天穿了长衫子在地里为牛割草,却常常把家里的牛借给别人用,不要一分报酬,他总说吃苦的人不会穷。后来我上学,回去的越来越少了,有一年的八月十五下午,我和父母带着饺子,远远听到他在屋里一个人拉着板胡,那悠扬的胡琴声越来越多了伤感的味道。他对我们的爱也是与日俱增,只是当时太不懂事。我们仍愿意把奖状贴在他的墙上,把学校的故事讲给他听,他听着笑着,很满足的样子,鼓励我们“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再后来,就像所有的戏都要落幕,岁月终于要他走了,他的离去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那一天,大人们搬了好多老砖,一块一块,终于在那墓里,隔开了我们阴阳的世界,大人们把那老砖在他的坟头摆成一个小小的台,我在那里放上他爱吃的苹果,放上一杯自己泡的枸杞酒,我在九月初九他生日那天,跪在那烧纸钱的烟雾之后,看见好多好多的星星一闪一闪,那是他怜爱的目光。
 
  从那一天起,思念就成了他坟头的树,越长越大。
 
  从那一天起,我知道我的老村,彻底空了……
 
  (作者简介:亦农,原名薛江锋,陕西韩城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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