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肇始
《易》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样想来,没有一寸土地不是包容的,没有一寸土地不是有德行的,而八百里秦川的陕西尤为出众,她不仅承载着中华民族的生息、繁衍,还承载着赳赳老秦的厚重与汉唐雄风的威仪。就在关中,你随手抛一把黄土,就是百万雄兵在征战,他们怒吼着、厮杀着、拼搏着,震醒了沉睡的历史。然而,又有多少深埋的历史符号除去黄土,给我们重现千年前的辉煌与荣耀。那一刻,陕西历史博物馆(以下简称“陕历博”)的骨子里便沉淀着中华民族辉煌灿烂的文明基因。
陕历博很大,大的能盛下中华文明史;她又很小,小的只有6.5万平方米。陕历博很老,老的要从百万年前讲起;她又很少,少的刚过而立之年。然而,就是在大、小、老、少之间,让我迷恋着她的每一个角落,她美的极致、美的深沉、美的朴素。
心之向所、素履往之,带着敬畏与使命,张锦秋院士来了,一位大唐气象建筑师,她匠心勾勒,让我们一起梦回大唐,万千气象都藏在了中央殿堂与四隅重楼。马伯庸先生来了,一位被称为“亲王”的文学鬼才,他连连感叹,陕历博太霸气了,连工作食堂门口都摆着几十个栓马桩真品。《国家宝藏》来了,一档中央电视台大型文博类节目,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杜虎符、懿德太子墓壁画《阙楼仪仗图》,相隔千年却宛如初见。我,来了!带着一颗虔诚的心来顶礼膜拜,拜的是皇天后土、拜的是中华文明、拜的是文化自信。徜徉在陕历博,不论来多少次、不论待多长时间,总感觉时间不够用、眼睛不够看、故事不够听。正因如此,每每离去,我都会得一种病,那一定是相思病,是对陕历博的相思,魂牵梦萦、日有所思,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在陕历博,我作为人的属性已然淡化。我不过是一粒尘埃,漂浮在千年的时空,忽而向蓝田猿人诉说,乡党,你的脚下就是中华,咱是一脉相承的中国人;忽而向秦兵马俑告白,生生,是你的傲骨积淀了大一统的中国。我不过是一只蚂蚁,爬行在历史的甬道,一会儿拉起鎏金铜蚕谝个闲传,碎怂,把你伥哈滴,蛄蛹到了西域,一根游丝将世界连通;一会儿趴在骆驼脚下仰望甬人,伙计,你咋癶剌的这么好听,胡人的曲子叫人心痒,悠悠驼铃点缀着驼背上的表演别样生动。我不过是一束微光,当千年的日光、今天的目光与我的微光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分明看到这里的国宝所跳动的脉搏,听到它们深情的呼吸、纵情的歌唱,倏忽鲜活起来的生命令人心醉。
在时间与空间流转中,我瞬间历尽千年。于周,青铜大鼎里,舀一瓢黄河水,养一阙万物生;于秦,猎猎军阵里,以血气祭英魂,以霸业谋一统;于汉,强大帝国里,唱大风凿西域,踏匈奴开疆土;于唐,盛极气象里,大开放大包容,万国贺万邦朝。于每一件国宝,都是活着的传承,看似冰冷的外表,在自带光环的史书中,却都奔涌着滚烫的热血。
经历了上下五千年而不朽,正是中华文明的一个灿烂剖面,更是一个民族不可动摇的根基。我想,如果历史有颜色,那一定是金色,即便深埋后土,也会熠熠生辉。我想,如果国宝有情怀,那一定是眷恋,纵有万千经历,宿命不过归一,而这里,就是陕历博。
花舞大唐
这石破天惊的一镢头下去,就是半个盛唐,也必将再次惊艳整个世界。
两个大陶瓮、一个银罐,一千余件大多为唐代珍贵的金银玉器手工艺制品,满足我对盛唐的所有期待和神往,甚至突破了我对盛唐的想象,而这就是何家村遗宝。说起何家村,它所在的位置正是唐代长安城108坊之一的兴化坊,靠近皇城附近,是当时王公贵族和达官显要居住的黄金地段。因此,在这里不管发现什么都不足为奇,都是偶然当中的必然,就看在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下,又有谁得到上天垂青。
何其大幸,50多年前的一次意外,揭开了无人知晓的绝密宝藏。一个窖藏就这样完成了它的使命,其实,对于窖藏来说,“窖”只是形式, 而“藏”才是目的。“藏”的是保护、是潜修、是沉淀。我一直认为,藏了千年的遗宝是有灵性的,它们屏住呼吸、不急不躁、砺心修行,等了千年、盼了千年,迎来了盛世中华。是历史的巧合,更是遗宝的宿命,它们在盛世埋下,又在盛世开启。
置身于“大唐遗宝”,每一件遗宝都穿越了时空与千年后的子孙对话,它们恬静的矗立在展台上,讲述“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自信、开放、包容的大唐传奇。冷光灯下,闪烁着千年前的印记,感受到老祖宗触摸的温度。镶金兽首玛瑙杯,美的神秘深邃,闪着灵性、努着金嘴、披着霞光,驮着至诚与祝福,许是从遥远的西域一路高歌来到长安。水晶八曲长杯,美的纯粹朴素,那一定是千年冰所化,又或是“谪降仙”李太白,举杯邀来的一缕月光,将她的胴体沁润。鸳鸯莲瓣纹金碗,美的雍容华贵,层层莲瓣次第绽开,回首鸳鸯戏于碗底,闪耀的金光正如大唐的高光。鎏金鹦鹉纹提梁银罐,美的娟秀春媚,如此妙趣横生而又富有深意,如此幽静致极却又生机盎然。
璞玉切磋琢磨,生金烈焰滚身,终将完成华丽重生。无论是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还是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无论是九环蹀躞玉带銙,还是白玉忍冬纹八曲长杯,都凝结着匠人的智慧、心血与汗水,匠人在细腻的情感中捕捉创作的灵感,或许不只是为满足上层需求与个人生计,还为了实现人生价值,追求精神上的洒脱与愉悦。虽然他们不曾留名千古,但我却看到他们发自心底的微笑,是舍我其谁的自信、是唯我独尊的自豪,是对自己手艺的肯定,更是对大唐的褒奖。或许,一个匠人,甚至几个匠人历尽毕生心血才能完成一件作品,但这件作品足以在历尽人间烟火后而传万世不朽,为后人展现大唐的鲜花怒放。而这些,只有在大唐,当整个社会处于繁荣昌盛的时代才可能存在。
那是怎样的一个大唐啊!?当个人、民族、国家在欣欣向荣的上升阶段,大破突厥、战败吐蕃、招安回纥,一种为国建功和英雄主义在弥漫;贞观之治、永徽之治、开元盛世,一种励精图治和永不懈怠的脉搏在跳动;“胡酒”“胡马”“胡乐”,一种大交流大融合的长安风尚在流行。
梦回大唐,大唐,镌刻了中国历史上最引以为傲的不朽史诗。花舞大唐,一朵团花香了千年、一声鸟鸣传了千年、一滴美酒醉了千年,而我却守候了千年。
壁上丹青
“你是谁?”
“我?我是千年后的中国人!是你的子孙后代!”
“哦!少儿郎,欢迎你来长安!欢迎你来大唐!”
站在唐墓壁画前,我不会生怯、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这里可以探寻生的意义与死的礼赞。在这里,我只怕轻微地呼吸声也会打扰千年的沉寂,哪怕《客使图》前与鸿胪寺卿的对话,也是发自心底。
在纸本、绢本绘画真迹罕见的今天,唐墓壁画尤显珍贵,更何况这是懿德太子、章怀太子、永泰公主墓的壁画,就连宰相韩休、司空李寿、国公苏思勖也以另一种形式走到今天。与其说,唐墓壁画描绘了大唐的政治、经济、文化与生活,不如说,它承载了千年长安的记忆与荣光。这里洋溢着唐人对生命与自然的热爱,透露着浓重的人文主义光彩和博大精神的底蕴。
初见唐墓壁画的那一刻,许是从地上走到了地下,我总感觉生死之间的一层薄薄的隔膜被捅破了,人生与人死不再是对立面,只一个透光的小孔便连通了天地。与“大唐遗宝”相比,唐墓壁画更显恢宏大气,这里的感觉更真切,更具生活气息。有山川河流、有仪仗出行、有狩猎马球,还有超脱人世的四神。在这里,美人百媚千娇、骏马纵横驰骋、三出阙气象威仪,无一不透露着大唐繁歌。在这里,我根本管不住自己的魂儿,它一个劲儿的往出蹿,或是闻到美人的胭脂味儿,或是闻到胡饼的焦香,或是欣赏一场胡旋舞的演动。我想,唐人的幸福感一定是爆棚的,如果吴道子把这里的壁画巧妙的连在一起,那一定是千里江山下的清明上河图,不仅有“满城尽带黄金甲”,还有“满耳笙歌满眼花”,恍惚间仿佛置身于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长安城。
应该是出于保护壁画的目的,这里的灯光尤为昏暗,置身于麻麻黑中,人就是容易想象,脑子是会蹦出一些光怪陆离的念想。我又在想,虽然壁画形式不同,但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唐墓当中的画师看淡生死、参透了无,沿着玄奘的足迹跑去敦煌,在莫高窟的某个洞里把画笔展开,一则传授技法修行功德,一则消除罪孽潜心礼佛,将自己的生命化作漫天飞花敬在佛前。又或是洞窟中的画师来到长安,在学习了大唐的礼仪、风尚、气韵后,参与到了唐墓的壁画里。我还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画师将自己画入壁上,守在帝王将相之侧以享万福,正如莫高窟里的供养人万世祈福。
人总是都求生的,所以都怕死。但中国人对于死,有着超脱的浪漫主义情怀,在生死这个最大的哲学命题下,运用包括壁画在内的多种艺术形式,构筑一个黄土下的诗意的死后的世界,肉体在这个世界安息,而灵魂却在黑暗的感觉里感知这个世界,曾经存在而不可磨灭,哭着降临却要笑着走向永恒。
想来,这就是唐墓壁画存在的最大意义。
(文/孙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