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中游上的渡口有多少,一下子是说不清的。举凡河边的县城和大的集镇,少不了渡口的标配,大大小小的“磴口”,也少不了“板船汉”的身影。
过河是黄河两岸人的寻常事,谁也离不开渡船。反映在地方社火里,就是过年、过大小节气“闹红火”闹得凶。“跑旱船”的花样多,娘家新媳妇的扮角要“坐”花船,轮桨的照例是戴着卷边花斗笠的白须老者,紧划紧走,还忘不了卖一个避礁转船的“花格子腿”。“扎高跷”的表演出自什么样的生活原型尚不晓得,敢情是戏台子高我更高,来个场上场下打对垒,生旦净末丑一个也不少。至于那手上的扇子和手帕,其实是用来找平衡的,“长”有一双长腿也好过河,但在锣鼓声里扭来扭去,还要些腰腿功夫。打腰鼓的队形变换,则带有关河之地尚武精神的外溢。在黄河岸边看“红火”,实在是很大的民间文化享受。
我不知北方的社火是怎么起源和传播的,但这里有魏武锣鼓,那里有威风锣鼓,确乎是黄河两岸的一大景。有一次到韩城的一个乡街上,见到过这样的场面,锣鼓声咚咚,震得人心向外跳,但又感到兴奋。接近潼关一带“老腔”流行的地方,雷胡轰鸣,状似黄河猛浪,而那捧在唇边的“土埙”,发出的低徊哀怨声,传达的是另一种关于昔日谋生的艰难与含蓄。
黄河边的民间文化土壤是很肥沃的。从上游地区的“花儿与少年”、草原上的长调、大青山里的“蛮汉调”、陕北塬上的“信天游”,再到秦晋峡谷里九十九道湾的船歌,都伴着黄河流水的和声,在时缓时急的抑扬顿挫里,抒写黄河人的生活。一路看到的窑洞剪纸、窗花、编艺乃至陶艺,也都带着黄河的曲线与色彩,让人从中看到民间艺术的原生态。
我从渭南去韩城,一路上也闻到了黄河民间艺术的泥土气,尤其在从渭南澄城到韩城的路上,感触更深。过澄城,是因为那里的北洛水吸引着我。北洛水从陕北横山县的白于山流来,在黄土高原上蜿蜒,在没有山洪的时候,水势不大不小,惠及下游,流向大荔,汇入渭河与黄河。北洛水在澄城西边流,河口有老坝,也有新坝与河闸,堤上自有一片杨柳青。我在这儿还看到一个正在整理开发的尧头窑文化旅游生态园,从而对黄河中游的民用陶瓷窑文化有所了解。
澄城的尧头窑足有四百年历史,就在澄城县城附近。进得一方院落,里面有很大的洗泥引水池和搅泥池。搅好的泥,细得像一团揉好的面,一位师傅正在飞转的木轮上,用五指捏塑着陶胎,这是在检验泥质的柔韧度合不合标准。从院落高台出去,是一段高低弯曲的崖沟路,许多完整的窑口,迤逦排列,长有三四里,有的已经熄火,有的还在烧制陶品。在一个较大的山洼里,有本地窑匠和外地陶塑艺术家的窑洞式工作室,窑洞里和窑洞门前都是他们的作品。澄城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古窑场?一是有陶瓷土,二是离产有耀州瓷的铜川不远,离渭南和韩城的市场也很近。
人们一说陶瓷,就是几大官窑,殊不知这里的“庄稼汉”和“板船汉”更喜欢耐用、沉稳且美观大方的民用陶用品。这古窑也有黄河的性格,该显的显,该露的露,是一个活着的民间陶瓷艺术集中地。购了一只小陶瓷碗留纪念,在我眼里,它并不比宋代油滴建盏的品位低多少。
看过澄城的尧头窑文化旅游生态园,终于来到心仪已久的韩城。在韩城,主要关注三件事:一个是司马迁年轻时代留下的印痕,一个是八路军东渡黄河的足印,另一个就是韩城的民间文化传统。
先说韩城的民间文化传统。论其丰富性,在整个黄河峡谷里,可以说是集大成且有独创性的。南原的“百面锣鼓”北原的“挎鼓子”,由来已久。听一位年近九十的民间玩家讲,“百面锣鼓”在每年元宵节摆开,鼓点打法至少有四种——《老锣鼓》《打五元》《五子夺魁》和乱节奏的《狗嘶咬》,一个村里就有三个鼓社,相互比着来。老玩家年轻时参加过1950年元旦表演,是三社联合演出的大阵杖。“挎鼓子”不是打腰鼓,是古代的军鼓乐,要有武士的装裹,骑马蹲裆,还有海螺号角助威。“挎鼓子”也有自己的鼓谱,比如《老虎磨牙》《钉疙疤》。《钉疙疤》就是用鼓槌打击带钉的鼓边,发出鼓面发不出的老虎磨牙声。
韩城的秧歌更有特色,说是脱胎于元明杂剧的套曲,唱舞分开,有丑有旦,其实是一种田头小戏,在麦收前最红火热闹。这样的秧歌现在比较少见,但1985年成立了秧歌协会,古老的秧歌又开始露出头角。韩城的社火和唢呐也很有名气,他们管锁呐艺人叫“响子”“龟兹”。社火里的“耍神楼”“抬芯”“背芯”,也要配锣鼓,要比“高跷”更好看些。唢呐曲班多业余,祖传人更不少。“碗碗腔”皮影唱腔板式有二十多种,起板、四板、二八板、紧板、慢板……名堂众多。
韩城的文化积淀表现在民居建筑中,比如县城东北的党家村,有近700年的建村历史,100多套四合院民居保存完好,街道呈井字形或丁字形,有城堡、牌坊、哨楼和风水塔,被列入“国际传统民居研究项目”。韩城的老城区古旧整齐,有些年代久远的老建筑,如文庙、大禹庙已修整一新,也有些古建屺塌,需要在修旧如旧中复建。拆下的木石构件整齐地列在街巷两侧,有些一看就很有文物价值,但这里没有多少人看守,也没有人随意去动。韩城人的淳朴让人感慨,他们生活在市场经济发展的环境里,却没有丢失传统文化带给人们的一切。
韩城也有龙门,史载秦仲少子康受封于梁山,是为梁伯,战国时期分别为晋、魏、秦地,汉属内史郡,晋代属华山郡,隋初定名韩城,唐宋元明清曾称为夏阳、韩原、祯州、同州,最终还是叫韩城。1948年韩城解放,1961年恢复原建制,属于渭南的副地级市。历史上韩城一直是秦晋之间的通道,有一段千米长的古道经过司马迁的故乡芝川。
芝川镇在韩城南部,在镇东南的一道山岗上,有司马迁祠和墓,内有青铜塑像、祭祀大道、广场和碑林,还有“史记博览中心”,是国家第二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建于晋代永嘉四年即公元310年,有1700年历史。墓园依山而建,庄严肃穆,有四个层级。拾级而上,坡前是写有“汉太史司马祠”的倚石大门,红黑彩石铺就的石径向着山顶延伸,石径有一些弧度,径旁是红黑彩石的护坡,坡上则是石柱,有一木牌坊,正面题有“高山仰止”,背面是“既景乃刚”,出自《诗经》。周围可见梁山、象山、谷山、龙门山和中条山侧影。司马祠周边的一圈石垒,似乎是魏长城的旧迹,再远一些的黄河对岸,就是芮国的故土。过了木牌坊又见牌楼,上写“河山之阳”,出自太史公自述,“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司马迁在这里生活到19岁。
登上祠墓所在山顶,东望黄河,西眺梁山,南瞰魏长城,北观芝水,江山形胜尽收眼底。这芝水也有些来历,传是汉武帝时在此发现了灵芝,就由原来的名字“陶渠”改为“芝水”。祠堂是祠,不闻香火气,但闻书香气,有太史公长脸方须的塑像,据说这个像是在宋宣和七年时发现的。现在耸立山顶的青铜立像,也是长须飘然的神形。
司马祠后就是高2米5、径围5米的太史公长眠墓冢。冢上有一株五干分支的柏树,苍翠欲滴,后人希望太史公文脉长传,谓之“五子登科柏”,很多学子在临考前到这里祈愿。古柏相传是晋汉阳太守殷济在永嘉四年首次修墓所植,年代久远。现在坟上的柏树,可能是明代复植的,周围还有一些幼柏,是近人栽种的。
墓碑是清人毕沅题写的,庙中有《汉太史公世系碑》和阴刻的《司马庙全图》。宋代宣和年间和靖康年间大修司马祠,历代乡人多次集资。1957年由政府重修,1978年又将在原地无法复建的禹王庙移建在附近。太史公墓与禹王庙比邻,还是很相宜的。太史公墓俗称“八卦墓”,与《易经》联系起来,应该是一种敬重。
祠里有66块碑文,比较有年代感。宋代太常博士韩城县令李奎题写的两首诗有千年历史,其中有首五言,表达了对司马迁遭际的不平,“生在龙门境,葬临韩奕坡;荒祠邻厚土,孤冢压黄河;澽水愁声远。梁山惨色多;一言遭显戮,将奈汉君何”。也就是说,太史公死后并没有及时归葬,新莽朝时遗骨才归乡。1958年郭沫若也有题诗,“学殖空前富,文章旷代雄,怜才膺斧钺,吐气作霓虹”。对司马迁最中肯的评价,是鲁迅的“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司马迁的故里在徐村,但那里没有复姓司马的人,只有世代不同婚的冯、同两姓,都说是司马迁的后裔,并说冯姓是司马迁长子司马临之后,同姓是二子司马观之后。还有说是有人报信通风,因为“冯”“同”与“风通”谐音,为避诛连,改了姓氏;也有另一说,“冯”是二马,“同”字包含着“司”,这都有一定道理,惟不知为何后来不再改回。在汉代,史官有家族继承性,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就是太史令,司马迁的后代在西汉没有出头之日,在东汉以后才有出任史官的,但他是司马姓氏还是别的姓氏,似乎说不清的。
司马迁祠所在地芝川的风水不错。八路军东渡黄河的渡口就在芝川镇,地点在离司马迁祠不远的凤凰台。八路军东渡的起始时间是1937年8月末,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军在“双十二事变”后,在三原和泾阳改编为八路军,3万人马集结在芝川。朱德总司令、任弼时总政治部主任和左权副参谋长在此挥师登舟,分批渡河,奔赴抗日前线。渡河后的第一仗就是粉碎日寇不可战胜神话的“平型关大捷”。
八路军为什么要从这里渡河?一是离改编地点三原、泾阳和富平比较近,便于集结;二是这里有一定群众基础,附近的范家庄在1927年10月就建立了中国共产党党支部;三是河流平稳,适于大规模船渡,而且出敌不意,可以迅速穿插敌后。当时的国民党镇公所意欲刁难,但也只能干瞪眼。
从司马迁祠出来,直奔芝川渡口。那里的渡口滩上原有船头型的纪念碑,1995年全国少工委又树起更大的纪念碑,高12米、宽12米,三柱风帆,象征着八路军的三大主力——115师、120师和129师。红色景区占地4500亩,周围的树苗已经长起,滩上到处是绿油油的苜蓿草。在八路军东渡黄河抗日纪念馆里,我还见到了一只当年东渡使用过的小铁船。
在韩城的几天里,我顺着国道去到黄河边,向着禹门口方向走去。这里的黄河湿地有1万多公顷,天宽地阔,北面高的是梁山,西边的坡地有大片花椒林。那里是有名的北方花椒产区,花椒产业联社的营销活动很活跃。韩城与河津是隔河相望的,从韩城和河津开始,黄河进入宽河道,在山西永济又开始变窄。永济在南中条山五老峰下,有蒲州古城,有《西厢记》里的普救寺,黄河岸边还有一座镇河的大铁牛,更有王之涣曾经登临的鹳雀楼。至此,黄河进入山西芮城县的风陵渡,迎来了第四个大拐弯。(文/冯并)
(作者系经济日报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