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关在哪儿

2021-12-10 14:59:00 来源:西部大开发杂志
  王维最让人神往的诗作,是《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长河指的是弱水还是黄河,我以为是黄河。这不仅是因为他的诗眼博大,具有长焦远距的镜头感,也因为他走的是萧关道。而萧关道就是黄河支流清水河道。王昌龄也有萧关诗,“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复入塞,处处黄芦草”(《塞下曲四首》)。“萧”有芦蒿的意象,人们行走在河道里,无边的黄芦,风萧萧草萧萧,也会“风吹草低见牛羊”。萧关不仅是那时人们出塞入塞的必经之途,也与黄河的一级支流清水河和二级支流泾河,有着分水而流的关联,分水岭就是有名的六盘山。泾河源头在萧关道上端,六盘山西麓的老龙潭就是给使者和客商们中途洗尘的一方天池。
  
  我曾经猜测过,王维奉旨到燕然都护府去,是否是从中宁和中卫转道的,但这只是诗歌带来的想象。然中卫后来有胜金关,通向大漠腹地,这是那时出使西域的路径选择。当然古人也可以从古凉州进入居延,但王维的出塞诗里,似乎没有凉州的意境,劈头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画面,不能不让人生出一种临沙临河遥观远方景色的纵深感。诗歌的妙处就在于能够见景生情,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评价,在这里也得到再现。
  
  顺着清水河谷,去探寻枸杞分布轨迹,最远可到固原开城清水河源头黑刺沟脑,从那里开始,既可以寻找萧关另一头的遗迹,也可以顺道访问须弥山石窟和泾河源头的老龙潭。一次去平凉,在那里看过倥侗山后,也曾向固原的方向走去,是为多看一次须弥山石窟,再琢磨一下王维诗里萧关的位置。
  
  石窟佛像是丝绸之路的陆地标志,倥侗山是西去陇阪的要冲,须弥山是北上河朔的转接点。在我的印象里,多石孔和石洞的倥侗山是青白色的,须弥山的沙岩却是赭红一片且似乎没有一点杂质,在这样的岩石上开凿佛窟和雕刻佛像,与西北众多石窟是有些不同。不同在哪里,一下子说不清,但去得多了,也就有了一些观感。
  
  一是这里的石刻多,既不像敦煌莫高窟和库车的克孜尔石窟,泥塑彩绘更多一些;也不像麦积山石窟,多为石胎彩绘;还不太像重庆的大足石刻,是立体雕、深度浮雕;须弥山的石佛石像,更多是单体和立体的石雕。须弥山现存洞窟162座,雕像500多躯,有很多是分布在露天和半露天的独立山体上,最高的有20米。其窟其像分布,因山就势,作自然状。
  
  二是在主题立意上不太一般,这里更反映了佛教对世界构成的一种想象。须弥山也叫迷楼山、妙高山、安明由山。在佛教教义里,山的最高处住着释帝天,山腰四围就是四大天王,外围则是七香海、七香山,然后是四大部洲。这样的内容,在其它石窟寺院里很少见到。虽然这里有北魏的石像,也有隋唐和北宋时期的石像,疏落安排的分布格局,显示了一个时期相对集中雕刻的可能。它的开凿年代与云冈石窟几乎同时,但石窟少而独立具象多。有意思的是,这里居然生有菩提树,也即南方可以见到的扑树,但叶子略小些,显示了江南为橘江北为桔的类似生态变化特点,但也体现了南北佛教文化之间的联系。须弥山石窟不是孤立的,邻近彭阳县无量山石窟,他们是一条商道上的姊妹窟。在关中通往河朔的路上,居然有这样规模和别样状态的石窟雕像,可见这条商道的重要性。1920年发生的海原大地震,对须弥山石窟造成较大影响,它们能够比较完整地保存下来,实属不易。
  
  对泾河源老龙潭发生兴趣,或许来自小时听过的柳毅传书。这个神话带有一定的童话原色,对少年而言很亲和。后来还听到一种说法,柳毅传书故事原生地在扬州,龙王角色换成了东海龙王,但我一直觉得,那是古代说书人移植去的,因为故事明明讲的是泾河老龙和他的女儿,而且龙女被罚在沙滩上牧羊,这一大群绵羊,也只能在塞下塞上才会有。
  
  泾河在六盘山东麓发源,泉流汇集,形成很大很深的一个潭,水清澈,周边长满了树林。它所在的地方,是北方少有的阴湿地区,说是不宜务农,其实是缺少相应的开发思路,在这样一个水源充足的地方发展农牧业,自然不应该如黄土塬上那般的旱作形态。
  
  泾河是黄河的二级支流,向东流向泾阳,李商隐在那里作过幕僚,泾阳节度王茂元将女儿许给了他。泾阳还是关中晚清女巨商吴莹的发达地,她是慈禧的“义女”,因此有很大名声。泾河在关中的高平汇于渭水,造出了谁都知道的泾渭分明的成语,虽然它只是黄河的二级支流,名声同样不小。
  
  须弥山石窟,在固原西北百十华里的黄铎镇,应该也是清水河水系流经的地方。但在同一条商路上,萧关究竟在哪里,却使人茫然。萧关遗址所在,有一打子说法,至少有六盘陇山说、瓦亭关说、固原石门关说、同心红古城说、海原李旺说、环县说等,仅固原一地就有开城说、古城说和十里铺说,各有各的分析。但这种分析和争论,似乎忽略了历史时间带给地理空间的变化因素。在古代中国的四大名关函谷关、武关、大散关和萧关中,唯有萧关遗址有这么多的不确定性,其原因大约是因为历朝历代对西北的直接控制版图不同,关口设置也不会是一样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按图索骥寻求萧关遗址,答案也就五花八门了。人们比较在意的,其实还是王维和王昌龄诗里给出的那个唐代的萧关。
  
  从这个角度上看,六盘山陇山说地理范围也过大过空泛,环县说反映的大约是北宋仁宗后的情况。瓦亭关说和石门关说倒也庶几近之,但石门关是固原自身的七关之一,如石硖、木硖等,不会与名声更大的萧关随意混淆。如果说萧关关城在须弥山石窟所在的黄铎镇,须弥山石窟在王维和王昌龄的诗里几乎没有一点反映,这于信仰佛教禅宗的王维来讲,也很难讲得通。因此寻找唐代的萧关,还要循着清水河谷的黄芦草,向清水河一线的固原西北方和海原县李旺镇以及同心县的红古城方向去,更合逻辑一些。
  
  萧关设置的时间是很早的。《史记》中就对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有过明确记载。鸡头山就是六盘山,也叫陇山,回中则是回中宫,在那时所称的“回中道”上。司马公特意提到了朝那湫,朝那湫是不是泾源的老龙潭,未可知,但可以称之为湫的较大水面,除了老龙潭,这一带似乎未见其它。
  
  朝那是匈奴语的音译,在当地汉语方言里别有读法。西汉在这里置县, 1983年才从固原分立出来的彭阳县内有秦长城。在彭阳县县城西北16公里处清水河北岸,有一处四个城门的古城遗迹,残留的城墙有1至13米高,外围尚有壕堑。1977年人们在此处的废铜烂铁回收市场,发现了铸有铭文的“朝那鼎”,还有北山汉墓群,朝那古县城的位置开始锁定。但到了西汉文帝时,那里发生北地尉孙卯战死回中宫被焚事件。汉武帝六次北巡,也到过这里,后来称为朝那驿。唐诗人卢照邻在汉铙歌鼓吹曲《上之回》中讽喻,“回中道路险,萧关烽候多,五营屯北地,万乘出西河”。这是唐代诗人第一次明确地将回中和萧关联系起来。但朝那县址是否是这里,何时迁废,依然不详,终究是修建须弥山石窟的北魏年代,已经不被说起,但从严格意义上讲,萧关既是一个比较有弹性的地理文化符号,在唐代也会有比较明确的地理指向。
  
  唐代的萧关未必就是朝那驿。据《太平寰记》和《元和郡县志》所记,唐神龙年(公元705年)在蔚茹水(清水河)西设置萧关。神龙既是武则天的年号,也是中宗年号,此时已经进入盛唐时代,萧关只有前置的可能而不会后移。那么王维所指的萧关,显然应该在清水河的下游地区。最有可能的地点,不是海原县的李旺镇,便会是同心县的红古水城。
  
  李旺镇在海原东部清水河上,历来是清水河谷的交通要道,现今的宝中铁路也在此地设站。这也是一个节水灌溉的农业开发区,是西海固农产品集散基地。李旺镇有很多土堡,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处河边台地上高大的土墙,类如关墙,唐代在这里是否设有萧关县和古驿,并没有确切的记录,这里到彭阳古城镇的距离八十里也不止,但萧关道脱离不了清水河的河谷地道路,也应当是明确的。
  
  同心红古城更在西边,那里与中卫中宁也更近,在古代只有一两天的骑程。海原县李旺镇与同心县王团镇相邻,同心古城数量之多,堪称全国之最,大大小小十三座,虽然土城居多,但墙体高大,现在能够看到的有宋代的金鸡城、西夏的韦州城和下马关城,元代建筑的预旺城和明代朱元璋建筑的韦州新城庆王府。此外就是汉代始建唐代扩建的红城水古城,坐落在下马关附近,红军长征经过这里,留下的标语被当地群众用墙泥保护起来,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红色教育基地。
  
  在清水河谷行走,不尽然是为了寻找唐代的古萧关,更多地是看清水河流域乃至西海固的历史大变化。不要以为这里只有干旱的荒原,清水河也串起很多大小堰湖,湖中居然会有五彩的鲫鱼在游弋。它矿化度虽然高一些,但也并不是到处咸苦,这里降雨量低,因此总体上属于干旱地区,但清水河也有甜水源,人们都知道的“喊叫水”,其实也有两面性,一面是盼水盼到大喊大叫,另一面又是迎水的欢声。这股在清水河流域有着极不寻常传说的黄土泉眼,流溅着不可能发生但又必然要发生的关于水的希望。那就是在历史上最干旱的同心县西北部,有一股长流不息的泉流,从地下三尺处涌了出来,而这泉,演绎有穆桂英战马刨出的传说故事。现在,为了更好地利用黄河水,改苦换甜,“喊叫水”的水统一由中宁来筹划,一股更大的来自黄河的水流通过扬黄提灌工程,新建了近十万亩高效节水田,还有万头肉牛养殖场。在清水河的来路上,王昌龄眼中所见的“处处黄芦草”,已经开始成为塞上风景的历史点缀,河有了新的色彩,树有新的生机,曾经干旱的黄土高坡开始变绿。

宁夏同心县清水河
  
  在清水河行走,虽然没有找到唐代萧关更确切的信息,但也已听到关门口古老吱呀的开门声,更看到了萧关道上一路的风景变换。尤其是第一次踏上古朝那旧地彭阳,居然看到了黄土高坡上的层层梯田。见过江南和西南地区的梯田,没见过西海固的梯田。有的梯田,或是古已有之,大多数是近二十多年来新出现的。“鱼鳞坑”里长着树苗,长着庄稼。西海固出现了很多很多这样的梯田,既意外也不意外。往日苦涩的清水河流去,提灌的黄河水流来,荒山开始绿了,金色的秋天也跟着来了。这变化看似是慢慢的,但也是真切的。

西吉梯田
  
  在那里,我又一次听到关于“水窖子”的故事,但不一定都是在诉说吃水难和用水难,而是对“水窖子”有了新的想法。一位年轻的村主任就对我说,“水窖子”还是个宝,那不就是小水库吗,把雨水收集起来,把用不了的清水河水和黄河尾水存起来,就是一个小小的“水银行”,零存整取,利息滚起来大着呢。我懂他的想法,骤然间也想到吐鲁番的“坎儿井”,干旱地区有干旱地区的用水智慧。“水窖子”和西北常见的“涝坝”一样,有自己的调节功能。如果黄土高原上有更多的“水窖子”,甚至也同“坎儿井”一样,也可以明渠加暗渠地流动起来,那又会是怎样一种景象呢?
  
  曾经的“喊水人”,最知珍惜黄河水。曾经的萧关道,黄芦不复见,处处有禾苗。萧关在哪儿,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关道上的生态在变,人的思维也在变。(文/冯并)
  
  (作者系经济日报原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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