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传递与回声——读黄明诗集《我的瘦哥哥凡·高》

2021-02-01 17:34:25 来源:西部大开发杂志
  言说凡·高是困难的。他卓越的艺术才华,光芒四射的精神张力,以及充满悲剧色彩的命运走向,令人景仰也令人悲戚。理解凡·高,深入他灵魂的极地,需要越过许多认知障碍。言说凡·高,无论选择哪种角度和方式,都会是一个沉重的话题。然而,这份沉重阻止了任何形式或意义上的草率,鲁莽以及轻浮,让我们也能如他本人一样,以近乎笨拙的赤诚态度,思考艺术和人生。凡·高对后世影响巨大,不仅体现为艺术批评家和艺术史家的高度评价,更在后辈同行绵延不绝的精神呼应中。他和他的绘画,哲学家阐释,文学家论说,无数的诗人写诗致敬。而在社会大众的心里,不同的认知层面,也都有自己理性或感性的积极回应。总之,凡·高是我们无比疼惜和热爱的人,一位红头发的瘦哥哥,精神上的血亲。
 
  黄明新作《我的瘦哥哥凡·高——凡·高名画120幅解读》,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部中英文对照、图文并茂的诗歌集子。每一首诗都配有凡·高绘画原图,以及凡·高书信的摘录或评论家的点评,这显然有助于读者理解诗歌,同时也能把握画作的主题或寓意。反过来说,读者也可以通过欣赏画作,熟悉凡·高和评论家的观点之后,清晰感知诗人诗性阐释的力度。阅读这样一本书,读者的目光会长久驻留在诗歌、绘画和艺术观点之上,并且在一个更为阔大的文本空间沉浸、流连和思索。显然,这已经不是一部单纯的诗歌集录了,而是一个有着互文性特征的综合文本,四个既独立又密切关联的部件:诗歌文本、凡·高书信摘录或评论家观点、英译文本、凡·高绘画原作。这样的编排,其本意或许是为读者的阅读提供便利(包括不同语种的读者),但事实上却存在极高的风险——品质不高的诗歌文本,会在凡·高光彩夺目的绘画艺术面前黯然失色,甚至沦为失败的注脚。
 
  然而,通读黄明先生对凡·高120幅名画的解读,不同程度地打消了我们的顾虑。这些诗歌作品,并不奢望达到与凡·高绘画等值的精神热力或强度,却充分展现了自身视角独特、技艺娴熟、情感充沛的诗性认知。近现代以来,书写凡·高的中国诗人很多,像冯至、余光中、杨炼、海子、骆一禾等,当然,海子《阿尔的太阳》流传更广一些(“瘦哥哥”的称谓,也被黄明用于自己的表述,从中可见精神的传承)。那些致敬之作,大多是单篇或零散诗章,像黄明这样以一本书的规模大面积书写,似乎并不多见。规模化书写的心理动因,我们可以从诗集的序诗中找到答案:“我一生之中/只热爱凡·高,只热爱他把世界/旋转成燃烧的向日葵”。当然,仅凭热爱还不够,需要调动很多储备:凡·高的生平,不同时期的绘画风格,每一幅作品的主旨、背后的故事,艺术批评家的解读,等等。可以说,言说凡·高,披露他的精神之光(哪怕最细微的一缕),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需要下足“诗外功夫”。
 
  同时,对画作本身的深刻领悟,书写过程中独特的打开方式,也很关键。可以说,是实现与凡·高精神有效对接的孔道。诗与画,虽为不同门类的艺术,却有同质性的一面,这也为诗人解读画作提供了充裕的创造性空间。这本书中的诗歌部分,当然是我们关注和言说的主体。一百多首诗,在诗歌体式、切入角度、言说方式等方面各有不同,但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语言的朴素清新,诗性叙述的有条不紊。《吃土豆的人》,是凡·高早期绘画的代表性作品,也是诗人解读的第一首。这首诗以第三人称叙述的方式,静观和呈现,将画面描绘的瞬间状态,平静而严密地纳入诗歌的语言组织。第二首,对《教堂墓地和老教堂塔》的解读,则是以“我”的方式进入,并和凡·高进行精神上沟通。当然,不乏第二人称叙述的作品,像《读<餐厅内景>》《读<诗人博克>》等。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可以说是应用最普遍的方式,就是多人称、多视角的交混。这为不同时间、空间、情境的切换和交织,呈现更复杂的诗歌意味,提供了可能。也是诗歌不同于绘画,展示自身强项的一种表现。
 
  《一双鞋》是凡·高在阿尔完成的作品。关于这幅画,海德格尔曾以哲学家的敏锐和洞识,作过非常诗意的解读。诗人的目光停留在画面上,也紧扣画面,同时又充分调动自己的乡土记忆:“穿行在我对乡村/最熟悉的脚面上”。联想和想象的加入,丰富了诗歌的表达。而且,诗人从画面中提炼出了语言的金子:“两只落草的鞋/一对流浪的兄弟”,让我们想到凡·高和提奥血浓于水的亲情。同样地,在《读<阿尔的果树园>》中,有这样的诗句:“我想阿尔的桃花/应该和中国的一样,灼灼其姿/不只是《诗经》里的感觉”。将不同文化语境中的同一物象并置和对比,丰满了诗歌的结构层次。而《读<收割的人>》一诗,则完全立足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性进行解读。收割,对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丰收;而在凡·高眼里,充满宗教意味,与审判和死亡密切相关。由以上三首诗,我们可以看到诗人黄明如何聚焦画面,以充满想象力的笔触融合自己的生活经验,从而进行诗意提炼的。的确,如果诗人拘泥于画面呈现的事物本身,仅作直观的传达,那么创造性就很难发挥出来,诗歌便成为绘画的附庸,失去自己的独立性。
 
  在阿尔,凡·高迎来创作的成熟期,绘画的独创性开始显现。他最著名的、标志性的《向日葵》系列,便出自这个时期,当然,还有麦田、播种者、收割者以及以居室为题材的著名画作。我们以《向日葵》(一)为例,看诗人是如何以诗歌的方式与凡·高进行精神呼应的。对于这个被无数次解读和阐释的光辉形象,诗人显然成竹在胸,没有半点束缚的拘谨,他平静的语调从凡·高孤独的生命情境写起,通过揣摩和追问一步步叠加,最后以充满热力的词句响应向日葵的光芒:“一双在麦田上空痉挛的手/触摸到血性的向日葵/能把天空撕碎,能把自己撕成/阳光的布条,拼贴在/金色的花瓣上”。凡·高圣雷米时期的《星月夜》,也是一幅非常独特的作品,那种扭曲、旋转的线条,让我们在挪威画家蒙克的《呐喊》中看到不安和恐惧的先兆。“天体的火焰,不像在/天体上燃烧,像在疯人凡·高/比天体运行还神秘,还充满风暴的/大脑深处,带着绝美的韵律/燃烧着”。诗人通过对画作的解读,切近凡·高动荡不安、频临崩溃的内心。
 
  凡·高在他的阿尔时期、圣雷米时期,以燃烧生命的方式完成了一大批杰作。葡萄园、播种者、收割者这些意象,与生死有关,也隐约传递出凡·高虔诚而狂热的宗教体悟。他的向日葵、麦田、丝柏、鸢尾花,是自然物象,也是生命意象,扭曲、粗糙的线条和形象,无不是内心情感与生命意志的激烈呈现。咖啡馆、黄房子、阿尔的卧室,这些与建筑居所相关的形象,暗含着狂热、躁动的肉体安妥灵魂的渴求。这些画作,可以说每一幅都大有来头,都有笔墨倾尽的必要;与之相对,诗人黄明的每一首诗歌作品,也都有自己的风格特征,整体或局部的异同。一篇短文不大可能对此作详尽分析,承担起阐发的重任。《麦田上的鸦群》,据说是凡·高的绝笔之作,“鸦群终于出现了/狂乱扭动的麦田上,种子金黄色的/力量,也终于裂成了/一个人,精神的碎片”。而诗人仍坚信,“这不是最后的幻象”“土地还在上升”“众多播种者种子一样燃烧的手势上”,只是“一个人匆匆赶路”。鸦群,死亡的象征;燃烧的麦田,不屈的生命意志。在这生与死的激烈冲突和对决之中,画面以及诗意的张力爆发出来。的确,死亡并不一定就是终结,人的精神如同丝柏那执着的火焰,以旋转、向上的力量,探问永恒暗夜的沉默。
 
  凡·高,这位红头发的瘦哥哥,他对宗教、艺术和生命的虔诚与无限热忱,令后人仰望。他凄凉孤苦的一生,引发人们对艺术创作和艺术家命运的严正思考。他在东方,其实还有一个黑头发的弟弟,那就是诗人海子。他们的精神劳作和肉身,都在生命最后几年以火焰的形式燃烧殆尽。他们之间的精神传承显而易见,凡·高的麦田被海子移植到诗歌中,燃烧,翻卷,并发出痛苦的质询。其实,人类精神就像一条汹涌的大河,永远不会断流,它以无限的脆弱同时又无限的强大,向物质世界和时间发出挑战。凡·高无疑是以悲苦的人生换取了精神的最终胜利。在凡·高无数的追随者和阐释者之中,诗人黄明以这部高品质的诗集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也是凡·高精神的传递者之一,是凡·高精神在我们这个时代激起的又一重回声。
 
  作者简介:
 
  王可田,1972年生,陕西铜川人,铜川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诗集《麦芒上的舞者》《存在者》及《诗访谈》。曾获鲁藜诗歌奖、延安文学奖、陕西作协年度文学奖、陕西青年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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