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化基因中的精神

2025-11-08 20:52:41 来源:西部决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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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中的“大”,是一枚刻在龟甲上的生命宣言:圆点为颅,竖画为脊,双臂平展如抱天地,双腿分峙如立山河——不是匍匐的蜷曲,不是屈身的佝偻,是一个生命在天地间最本真的舒展。这绝非偶然:“小”以三点摹微末,“高”以山形喻崇峻,而“大”,则毅然取此顶天立地的人形为象。先民造字时便已明悟:能在天地间站直的生命,本身就配得上“大”。天在上,地在下,人立其中,何以用肉身表“大”?原来此“大”从不是尺寸的较量,而是精神的挺立:当人以敬畏观天地,以能动应万物,便在宇宙间站成了不可替代的存在——这“站”,是“立”的根基;这“舒展”,是“立”之后的从容。

一、尺度的觉醒:以“立”为支点,人丈量天地

先民初窥世界时,天如覆釜,地似方舆,山是未测的隆起,河是流动的谜团。他们没有量天尺,便以肉身作标尺:臂展为“寻”,步长为“跬”,而那具张开双臂的身体,正是“大”的原型。这标尺里从无狂妄,只有审慎的起点——若不先“立”于地,便无从谈“量”天地。你看“天”字,甲骨文里是“大”字头顶加一横——这横本是人的顶门,却在时光里渐成苍穹的象征:人对天的认知,竟始于对自身“站立姿态”的观照。“夫”以“大”上加簪表成年,是“立”住了生命的责任;“太”以“大”上加点示极致,是“立”稳了认知的边界——这些从“大”衍生的字,都在说同一回事:人以身体为起点,却不困于身体,借这具站立的肉身,搭起通向天地的阶梯。

《老子》说“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这“亦”字藏着乾坤:道为本源,天地显其象,而人独能观道体道,故得并列其间。人之所以能与天地并列,不在体量,而在“观道、体道”的独特性——能从星斗流转中悟时序,从草木枯荣里察生机,进而以人的智慧应和道的节律。这种“应和”的前提,正是人“立”于天地间的清醒:不似草木“卧”于地、鸟兽“伏”于野,人以直立的姿态,既保持对天地的仰望(知敬畏),又保持对万物的平视(知能动)。

伏羲“仰观天象,俯察地理”,从日月交替里画出八卦阴阳,是“立”在黄土上望星空;周公“制礼作乐”时,更以《尚书·洪范》“五行相生”为根,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天地时序,化作“吉凶宾军嘉”五礼的仪轨:春日祭天以祈农祥(应“木德生发”),秋日祭祖以报收成(应“金德收敛”)——让人间秩序与天地节律共振,这正是“尺度觉醒”后的主动构建:人以自身为镜,照见天地秩序,再以“立”住的精神,让人间秩序与天地相和。

二、同构的智慧:以“立”为纽带,人呼应天地

天人同构从不是模仿,而是生命密码的对话。《黄帝内经》说“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五脏应五行(肝属木、心属火,恰如天地有草木、有炎阳),气血随日月消长(月满则气血盛,月亏则气血衰),这不是把人缩成天地的影子,而是说人与天地本就共持一套生命语法。正因为语法相通,人不必匍匐,只需站直了修自身,便能与天地对话——这“站直”,是“立”的核心:不偏不倚,不卑不亢。

大禹治水,“疏川导滞”不是与水为敌——他见洪水“滔天浩浩”,却不祷于鬼神,而是循“水往低处流”的天地之理,凿龙门、疏九河,以人力补自然之缺。《尚书》说他“正德利用厚生”:先明晓天地之“德”,再用其“利”,终济民生之“生”——这正是天人同构的实践范本:人“立”于水患之中,既不被自然吞噬,也不妄图征服自然,而是以“立”的姿态,做天地秩序的“修复者”。

《中庸》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致中和”是人心的站立:未发时如北辰不移(立得住本心),已发时如四季有序(行得合天道)。心站稳了,人才能与天地节律呼应。

就像琴弦共振:天地是张巨琴,人并非被动震颤的弦,而是那有意念、有指法的操琴者。唯有自身中正(心不歪)、调音得法(行不偏),方能与之共奏和鸣。这才是同构的深意:天影响人,人亦反哺天;人是天地的“小宇宙”,更是天地秩序的“能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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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基因的流转:以“立”为传承,人延续精神

从甲骨文的人形,到“大丈夫”的担当,再到“为天地立心”的抱负,“大”的精神始终在流转。它不是傲慢:古人从不言“人比天地大”,只说“人亦大”,这“亦”字里有敬畏——知天地为根本,却不妄自菲薄。它不是清高:人站在天地间,要“参赞化育”,要“经世济民”,这站立里有责任——知自身渺小,却愿以微光补缀苍穹。

这“大”的精神,早已从庙堂之高,流入江湖之远,成为百姓日用的寻常道理。孔子周游列国,“累累若丧家之犬”仍站直了宣讲仁礼,是“立”住了道统;张载提笔写“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立”住了文脉;寻常百姓说“做人要大气”,也是“立”住了心性——是邻里摩擦时“多大点事”的包容(不被小怨绊脚),是农人遇荒年仍深耕的坚韧(不被困境压肩),是普通人面对得失不纠结蝇头小利的豁达(不被私欲弯腰)。这“气”,正是那股不卑不亢的站立之气:不向困厄弯腰,不向虚妄低头,在自己的位置上,活出人的分量。

四、当代的挺立:以“立”为新标,人回应时代

如今再看甲骨文中的“大”,那舒展的站姿有了滚烫的温度。它不是冷硬的符号,是华夏文明的精神胎记:人在天地间,既要低头见路(知自身有限),也要抬头望天(信自身有为)。这站立,是对天地的敬畏,更是对生命的自重——真正的“大”,从不是被天地托举的安稳,而是明知天地辽阔,仍愿站直了,以一人之躯,承一份文明的担当。

这站立从未过时。四百万年前,直立人挺直脊柱,让双手解放、目光抬升,埋下文化基因的第一粒种子;今天的我们,或许不再以臂展为“寻”、以步长为“跬”,但宇宙探索中“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的追问,正是“观道体道”的当代延续——从“天问”探火到“嫦娥”揽月,不是对天地的征服,而是以科学为桥,更深入地与宇宙对话:就像先民“立”于黄土望星空,我们“立”于地球望银河,姿态虽异,那份“以人之心问天地之理”的“大”,一脉相承。

生态保护里“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理念,恰是“天人同构”的现代新解——当我们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正是在践行“正德利用厚生”的古训:治沙人在荒漠种出绿洲,是“立”住了天地的生机;护林员在深山守护草木,是“立”住了万物的平衡。这些,都是“大”的精神在当代的站立:不再是个体的舒展,而是群体的担当;不再是对天地的仰望,而是与天地的共生。

从龟甲上那道舒展的人形,到文明长河里无数站立的身影,再到此刻你我挺直的脊梁——这“大”的精神,早已刻进文化的基因。它让每个中国人站得清醒:与天地同频,却不做天地的附庸;站得坚韧:纵有风雨来袭,脊梁里永远藏着“人之为大”的底气。

这,便是刻在文化基因里的终极指令:站直了,成光;立定了,为山。(文/党双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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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化基因学》透过现象看本质,将掀起由道统文脉到文化基因的文化研究“范式革命”。“人”字,由一撇一捺合构。一撇为生物基因,一捺为文化基因,人类是“两因共舞”生成的“两因传奇”。2025年11月7日于磨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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