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环境缠动中的解题智慧结晶
当代人提及《易经》,常先被“占卜”的标签遮蔽,严重忽略其更本质的身份——人类思想史上一个具有完备符号系统的、早期的辩证法母体。这一“母体”绝非《易》单向创造的理论框架,而是“人-《易》-环境”缠动共生数千年的解题结晶:先民应对自然规律难辨、事物阶段变化、文明循环发展的环境压力时,借阴阳爻、爻变卦变、卦序循环,将“对立统一”“量变质变”“否定之否定”三大辩证规律,从生存经验提炼为可感知、可推演的符号系统。它不是“先于实践的理论发明”,而是“先于理论的解题工具”,这正是“母体”二字的核心要义。

一、阴阳爻:应对“规律难辨”的对立统一符号母体
辩证法的基石“对立统一”,从抽象认知落地为可操作的思维工具,始于《易经》阴阳二爻(“阴”--、“阳”—)——但这绝非《易》的刻意具象化,而是先民应对“自然规律复杂难辨”的生存压力,攒下的“符号解题方案”。
当古希腊先哲仍用文字辩论“矛盾是否普遍”时,中华先民早已在与环境的互动中发现:单一现象无法指导生存——白天(阳)需劳作,夜晚(阴)需休息;夏天(阳)作物生长,冬天(阴)生机蓄积,缺一则难存活。于是用“—”“--”记录这“对立又依存”的生存经验,而非凭空创造辩证符号。 阴阳的统一绝非结构游戏,而是环境经验的直接映射:单独一根阴爻或阳爻无法承载完整生存逻辑,唯有搭配成卦才能指导实践——“坎”卦(☵)两阴夹一阳,源于先民观察“洪水(阴)汹涌却藏可渡之石(阳)”,既显“险中藏刚”的应对智慧,更印证“对立面相依相存、互为条件”的统一性规律;“离”卦(☲)两阳夹一阴,来自“烈日(阳)高悬却有树荫(阴)可避”,既表“明中含柔”的生存策略,更体现“对立面互为支撑、不可分割”的辩证本质。
更关键的动态转化,藏在“泰”“否”二卦的互动里:“泰”卦(地天泰,☷☰)三阴在上、三阳在下,对应“春夏阳气上升、阴气下沉,天地交合而万物丰收”的环境规律;“否”卦(天地否,☰☷)三阳在上、三阴在下,象征“秋冬阴阳隔绝,万物萧瑟欠收”的生存压力。泰与否的转化,不是《易》演示“对立统一”,而是“人借卦象记录‘阴阳互动决定收成’的环境经验”——这种能推演、能应用的符号设计,让阴阳爻超越“观点陈述”,成为能组合、能叠加的“辩证思维单元”,如同生命基因般,为后续所有辩证思考提供原始模板。

二、爻变与卦变:应对“阶段演进”的量变质变运行母体
“量变质变”的辩证规律,在《易经》中不是抽象论述,而是“人-《易》-环境”应对“事物发展有阶段、需决策”的压力时,淬炼出的“动态演示系统”——“爻变”记录量变积累,“卦变”标记质变突破,且爻变中的“当位”“相应”规则,更蕴含“量变过程中内部关系变化导向质变”的深层逻辑,本质是先民对“环境演进过程”的主动描摹。
乾卦的爻变,是周人应对“权力成长阶段”的环境压力所留的“决策手册”:初爻“潜龙勿用”,对应“诸侯势力未显、环境条件不足”的量变起点,需隐忍蓄力(此时爻位“不当位”,象征力量与环境不匹配);二爻“见龙在田”(爻位“当位”,力量适配环境)、三爻“君子终日乾乾”(与五爻“相应”,获上层支持)至五爻“飞龙在天”(爻位“中位”,力量与环境完美契合),是“势力渐强、环境成熟”的量变进阶,可逐步作为;直到上爻转阴为“亢龙有悔”,单一爻的量变突破临界值——对应“权力过强、触犯环境平衡”(如周厉王暴政失民心,爻位“过亢”脱离关系网络),整个卦象从“乾”(纯阳)转为“姤”(☴,一阴生),标记“权力失衡引发质变”的危机。这不是《易》设计“量变质变”,而是“人借爻变及关系规则,记录‘势力演进与环境平衡’的决策经验”。
渐卦(风山渐,☴☶)则呈现另一种量变模式,源于先民应对“渐进式环境挑战”(如治水、农事播种)的智慧:六爻以“鸿渐于干→陆→木→陵”递进,每一步都是“鸿雁迁徙”的细微量变——从水边到陆地(治水初阶,爻与爻“无应”,需独自探索)、到树木(治水中段,与三爻“相应”,获局部支持)、再到高地(治水尾声,与五爻“相应”,获全局协同),无一是突然的质变,却在每一步“关系积累”中靠近“鸿渐于逵”(治水成功,抵达开阔地)的目标。这种“无突变却有递进”的模型,与乾卦“突破式质变”互补,覆盖了“渐进式农耕”与“突破式权力”两种环境下的量变需求,正是“运行母体”普适性的根源。
这套系统的独特性在于“可观测的实践价值”:它不像哲学理论那样空谈“量变如何到质变”,而是通过爻的增减、卦的转化,把环境中“从积累到突破”的过程,变成“看得见、能推演”的决策依据——古人占卜时解爻变,本质是调用这套系统,预判“当下量变处于哪个阶段,内部关系如何影响质变”,小到农事播种,大到战事出兵,皆可借其应对环境中的阶段演进难题。

三、卦序循环:应对“永恒矛盾”的否定之否定格局母体
“否定之否定”所描述的“螺旋上升”,在《易经》六十四卦排序中,不是刻意设计的理论格局,而是“人-《易》-环境”应对“文明发展无终点、矛盾永不停”的压力时,总结的“生存认知闭环”——卦序的“非覆即变”(相邻卦非颠倒即阴阳相反),恰是环境中“旧矛盾解决必生新矛盾”的直接映射。
开篇“乾”(天)、“坤”(地)奠定宇宙本源,是“人对环境起点的初始肯定”——对应“天地初成,先民需认知生存根基”的压力;紧随的“屯”卦(水雷屯,☵☳)象征“初生艰难”(对“天地初成”的阶段性肯定,记录“起步必遇困”的环境经验),而“蒙”卦(山水蒙,☶☳)以“蒙昧待启”否定“初生”的盲目(应对“起步后需破惑”的新压力);“需”卦(水天需,☵☰)以“等待积蓄”肯定“破惑后的沉淀”(适应“积累资源”的环境需求),“讼”卦(天水讼,☰☵)又以“冲突争议”否定“等待”的平顺(应对“积累中藏矛盾”的新环境)。
这种“肯定-否定”的循环,贯穿六十四卦始终,最终在“既济”(☱)与“未济”(☶)中收束:“既济”象征“事已成、功已就”,是对“阶段性目标达成”的肯定——对应“丰收、治世”等环境圆满状态;但《易经》并未止步于“既济”,反而以“未济”收尾,这不是“失败”,而是先民从环境中总结的核心认知:“圆满后必生新困”(如丰收后需防荒年、治世后需防懈怠)。以“未济”卦终篇,而非“既济”,这画龙点睛之笔深刻揭示出:《易经》理解的辩证发展,其终点并非一个封闭的、完美的“合题”,而是一个开放的、充满新的矛盾与可能性的起点——这比后世某些对“否定之否定”的僵化理解(如必然达到更高阶段的统一)更为深刻和具有前瞻性。 从“乾坤”的初始肯定,到中间卦的层层否定,再到“既济—未济”的闭环,卦序本质是“人借《易》记录‘文明在矛盾中螺旋上升’的环境经验”——它不只是“解释”否定之否定,更是将“环境永恒矛盾”转化为“可推演的认知框架”,成为辩证法“格局母体”的关键,恰在于此。

四、为何是“母体”:人-环境互动造就的中西系统化路径差异
称《易经》为“具有完备符号系统的早期辩证法母体”,非否定西方辩证智慧,而是其“实践导向的符号化系统”先于所有零散观点——这种特质的根源,不在《易》的“天生优越”,而在中西方“人-环境”互动模式差异造就的“系统化路径分野”。
古希腊辩证法同样闪耀:赫拉克利特以“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谈“流变”(矛盾),亚里士多德构建逻辑学体系,这些并非“单点思辨”,而是应对“认知世界”环境压力的系统化思考。但其系统化路径与《易经》截然不同:西方早期“城邦文明”以航海贸易和公民论辩为核心,环境压力更侧重“个体对逻辑清晰、概念精准的需求”,故辩证法发展为“逻辑-概念推演的思辨体系”——赫拉克利特的“流变”是对自然的抽象认知,苏格拉底的“诘问术”是城邦论辩的工具,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是“概念分类与推理规则”的系统,均服务于“认知澄清”,未直接绑定“集体生存决策”。
而中华文明发源于农耕,从源头就面临“治水(跨部落协同)、治世(多族群整合)”的复杂环境压力——单靠个体或纯思辨无法应对,必须将“自然规律、社会矛盾、阶段演进”整合为“可直接指导实践”的系统。于是《易经》以“爻—卦—卦序”三层结构,实现“象数-义理一体的符号系统”:“爻”是辩证单元(解单一矛盾),“卦”是辩证关系组合(解复合环境),“卦序”是辩证规律全局推演(解文明循环);同时,占卜行为本身就是“调用这套系统应对环境未知”的实践——这种“既讲规律,又能应用”的完整属性,让它不是“辩证思想的一个来源”,而是“孕育辩证思想的共生母体”。
西方后世的辩证法,实则是对“母体智慧”的局部深化:黑格尔侧重将辩证规律转化为逻辑体系(应对“认知系统化”的环境需求),马克思侧重将其应用于社会实践(应对“社会变革”的环境压力)——而《易经》,正是那个先于所有深化,在“人-环境”互动中搭建起“辩证法基本框架”的原始母体。

结语:共生母体的当代解题价值
《易经》作为辩证法母体的生命力,从不在“古老符号的完美”,而在“人-《易》-环境”缠动千年的“解题基因”:环境出“规律难辨”的题,人借阴阳爻解“对立统一”;环境出“阶段演进”的题,人借爻变卦变解“量变质变”;环境出“永恒矛盾”的题,人借卦序解“否定之否定”。
这份智慧从未停留在古籍中,而是渗透在当代人的解题实践里:企业转型时,用“阴阳依存”平衡“创新突破”与“传承根基”(应对“变革与稳定”的环境矛盾),用量变质变设计“小步试错→局部推广→全面转型”的路径(应对“渐进与突破”的环境需求),用“既济到未济”接纳“转型阵痛→模式迭代→新生态成型”的螺旋上升(应对“圆满与新困”的环境循环);个人成长中,以“乾卦爻变”理解“积累与突破”的关系(应对“能力成长”的环境阶段),以“屯蒙卦逻辑”正视“起步与困惑”的必然(应对“新手期”的环境压力)。
重拾《易经》,绝非退守复古,而是重返“人-易-环境”的共生解题现场——从那个最简洁却最宏大的辩证母体中,汲取应对当下复杂环境的根本性智慧。毕竟,这母体从不是“死的理论框架”,而是“活的共生解题系统”。重返这一母体,意味着重获一种在永恒的矛盾与变化中,把握动态平衡、实现螺旋上升的根本性思维方法。(文/党双忍)

注:本文是以文化基因学视野审视《易经》系统文章之一。2025年10月2日于磨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