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传华夏”?

2025-09-26 14:54:59 来源:西部决策网

——周文化基因传承变异的原理-操作机制探析

周文化基因跨越三千年的生命力,决非源于僵化教条,而在于“原理层内核恒定—操作层实践迭代”的动态平衡机制。这一机制既守护了文化认同的连续性,又赋予文明适应不同历史情境的灵活性,最终塑造了中华文明独特的气质与韧性。本文从传承内核、变异路径、驱动逻辑与现代启示四个维度,系统阐释这一机制的运行规律,并揭示其对理解中华文明韧性与现代转型的深刻启示。

一、原理层:文明延续的“生成性内核”

周初的文化基因建构,核心价值并非制定封闭规则,而是确立了三个具有可衍生、可扩展特性的生成性内核——它们如同文化基因的核心序列,历经时代变迁始终未变,为中华文明提供价值锚点与意义框架,构成稳定的“意义之三角”。

1. 伦理秩序:基于人伦的共同体建构原理

周文化基因完成从商代“神权至上”到“人伦本位”的范式革命,通过宗法制度将社会凝聚力锚定于君臣、父子、夫妇等伦理关系,构建“家国同构”的秩序模型。这一原理的精髓是“以伦理整合社会”:后历经孔子“克己复礼为仁”的“内在化”(将伦理转化为道德自觉)、董仲舒“三纲五常”的“系统化”(转化为帝国规范),直至宋明理学“天理即人伦”的“哲学化”,操作层具体规则不断流变,但“伦理作为秩序基石”这一核心原理,如同定海神针,贯穿古今,成为中华文明最鲜明的标识。

2. 德治民本:政治合法性的价值圭臬

“敬德保民”的理念,既见于传世文献(《尚书·康诰》:“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亦有出土铭文佐证——大盂鼎铭文载“今我唯即井(型)禀于玟王正德”【6】,强调统治者需效法文王之德;逨盘铭文“用配乃辟,践堇大命,享孝康娱,屯右广启,广奠周邦,绥爱四方”【6】,凸显“以德固邦、以民为本”的治理逻辑。这一原理为权力划定伦理边界:政治合法性既源于“天命”,又依赖统治者的德行与对民众的关怀。它成为后世评价政权的终极标尺:汉初“休养生息”、唐太宗“水能载舟”、清代帝王“勤政爱民”的标榜,无论实际成效如何,都是对这一原理的呼应。即便历史中存在实践与理想的背离,“德治民本”始终是政权自我辩护与批判反思的价值依据。

3. 礼乐文明:和谐秩序的符号化表征

“礼”与“乐”并非单纯的仪式或艺术,而是塑造秩序与和谐的文化符号系统:“礼”通过规范行为“别异”,确立社会差序;“乐”通过情感共鸣“和同”,凝聚群体认同。后世虽不再拘泥于周代“籍田礼”“大射礼”等具体仪轨,但“礼”的精神渗透于官仪民俗(如传统婚丧礼中的“敬亲”内涵),“乐”的教化功能传承于汉代乐府的采风以观民情、唐代雅乐的制定以和朝序、宋代书院的融乐以修身心。三者共同铸就了中国人对“何为文明”的深层认同。

二、操作层:应对挑战的“三次关键变异”

原理层的恒定,为操作层灵活变异提供了根基。周文化的活力,正体现为操作层为回应环境挑战而实现的三次关键性转向——呈现“良性—利弊交织—僵化(适应性退化)”的递进轨迹,且每次变异均直接作用于“原理层—操作层”的动态平衡:良性变异巩固平衡,利弊交织变异倾斜平衡,僵化变异(适应性退化)则打破平衡,导致文明从“适配时代”转向“失配发展”,深刻影响文明走向。

1. 春秋战国:从“制度之礼”到“精神之仁”的哲学升华(良性变异)

面对“礼崩乐坏”的失序,以孔孟为代表的先秦儒者未抛弃周文化,而是对其进行创造性转化:孔子将“礼”的根基从外在仪轨转向内在“仁”,提出“人而不仁,如礼何?”(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使伦理成为主体的道德自觉;孟子则将“保民”具象化为“制民之产”的“仁政”蓝图(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

此次变异中,操作层始终围绕“激活原理内核”展开,让周文化从封建制度升华为具有普遍伦理意义的哲学体系——既未偏离“伦理秩序”“德治民本”的核心,又让原理层适配“乱世求治”的时代需求,巩固了“原理—操作”的平衡,奠定了中华文明的思想根基。而这一转化的历史价值,恰在后世得到印证:北宋张载所言“为往圣继绝学”,其“往圣”脉络正包含两层核心——一是开创周文化“德治民本”“礼乐文明”的周公等周初圣王(原理层的奠基者),二是接续这一脉络、激活原理活力的孔孟(此次良性变异的主导者)。孔孟的努力,让周文化从“周代专属制度”成为儒家道统的“源头学问”,也为后世“继绝学”提供了核心思想载体。

2. 秦汉至隋唐:从“贵族伦理”到“帝国纲常”的制度化绑定(利弊交织变异)

大一统帝国的治理需求,推动操作层与皇权制度深度绑定:宗法从“家国一体”转向“以皇权为顶点的绝对纲常”(如《白虎通义》将“君为臣纲”列为“三纲”之首),礼乐从“贵族与民众共享的符号”变为“彰显帝国威严的工具”(如汉代叔孙通制定朝仪、唐代《大唐雅乐》以“万国来朝”为主题的宫廷乐舞体系)。这一变异的“利”在于:让原理层适配“大一统治理”新形态,巩固国家统一;“弊”则在于操作层开始偏离原理初心——“德治”重心从“约束君主敬德”转向“要求臣民忠顺”,“民本”从“统治者的责任”弱化为“稳定统治的手段”,“原理—操作”的平衡首次出现倾斜,原理层的价值内涵开始被窄化。

3. 宋至明清:从“实践智慧”到“道德绝对”的僵化变异(适应性退化)

伴随科举制完善与士大夫阶层固化,操作层彻底走向教条化,不仅自身“适应性退化”,更反向窄化甚至扭曲原理层的解释空间:宋明理学将伦理纲常升华为压制人欲的“绝对天理”(朱熹提出“存天理,灭人欲”,《朱子语类》卷十三,中华书局1986年版),消解了周初伦理“以人为本”的弹性——原本“以伦理整合社会”的原理,异化为“以伦理压制人性”的工具;“崇古”从“托古改制”的灵活策略,异化为“言必称三代”的复古主义;对“秩序”的追求更异化为“以稳定压制变革”(如清代闭关锁国政策、对西学的排斥)。

至此,操作层不再是“原理的适配者”,反而成为“原理的禁锢者”——周文化“因时损益”(《论语·为政》:“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的精神被掏空,“原理恒定—操作迭代”的动态平衡彻底打破,中华文明逐渐呈现“保守倾向”,本质是操作层僵化导致的“文明适应性退化”。

三、驱动逻辑:时代压力与解释权博弈的双重

作用操作层的变异并非随机,而是“外部时代挑战”与“内部解释权博弈”共同作用的结果,两者的互动直接决定变异的性质与方向,构成周文化传承与变异的核心动力。

1. 时代挑战:变异的“压力源”

不同历史阶段的核心矛盾,为操作层设定明确变异方向:春秋战国的“失序危机”(分封制瓦解、诸侯争霸),要求文化从“西周制度工具”升华为“凝聚社会的精神内核”,催生“哲学升华”;秦汉的“大一统需求”(疆域扩大、治理难度提升),要求文化转化为“中央集权的治理术”,推动“制度绑定”;宋明的“内部维稳诉求”(宋代防藩镇割据、明代防宦官专权、清代防汉人民族意识),倾向于用“思想统一”巩固统治,导致“教条化”。这三次转向,本质是文化为应对“生存挑战”而做出的“适应性选择”,但选择的结果(良性/利弊交织/僵化),则取决于解释权的归属。

2. 解释主体:变异的“掌舵者”

解释主体的身份与立场,直接决定其对原理层的“激活”或“扭曲”:

思想家(孔孟)主导时,以“回归原理初心”为目标——通过重构操作方案(如“仁化礼”“仁政”)激活内核活力,让原理层适配时代却不偏离本质,形成良性变异;

政治家与儒者合流(如董仲舒与汉武帝、程朱理学与后世帝王(明太祖、清康熙帝)的推崇相结合)主导时,以“服务权力”为核心——既在形式上保留原理层的价值符号(如“德治”“民本”的表述),又在实质上改造操作规则以强化皇权(如“天人感应”约束君权的同时,“三纲”固化等级),形成利弊交织变异;

固化的士大夫阶层(如明清科举士人)主导时,以“维护阶层利益”为首要——绝对化、教条化(如“八股取士”限定经典解释),通过“垄断文化解释权”巩固自身地位,最终导致僵化变异与适应性退化。

四、现代启示:“守正创新”的具体路径与文明活力激活

周文化的当代价值,绝非“复古”(回归操作层的旧形式),而在于重振“守正创新”的核心智慧——“守正”是坚守原理层的“价值本质”,而非“操作形式”;“创新”是重构操作层的“现代表达”,而非“背离内核”,最终重建“原理—操作”的动态平衡,激活文明生命力。

1. “守正”:守住原理层的价值本质,剥离操作层的僵化形式

这种“守正”,本质是对张载“为往圣继绝学”精神的当代呼应——张载所继的“绝学”,核心正是“往圣”传递的文化内核:既是周初圣王(周公等)确立的“德治民本”“伦理秩序”(周文化原理层根基),也是孔孟传承的“仁政”“仁礼”思想(操作层良性变异的成果)。具体而言,“守正”需做到三点:对“伦理秩序”,守“人际和谐、责任对等”的本质(如家庭中尊老爱幼、社会中诚信友善),而非“等级森严、绝对服从”的旧形式(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片面伦理);对“德治民本”,守“以民为中心”的本质(如关注民生需求、保障民众权利),而非“君为主体、民为客体”的旧形式(如“君父爱民”的父权主义逻辑);对“礼乐文明”,守“以文化人、凝聚共识”的本质(如用文化涵养道德、用艺术传递价值),而非“仪式繁琐、身份区隔”的旧形式(如贵族专属的礼仪规范)。

2. “创新”:重构操作层的现代表达,让原理层融入当代生活

激活“德治民本”:将其转化为“公共服务伦理”(如政务“最多跑一次”改革、民生政策“问计于民”)、“企业社会责任”(如关注员工权益、推动绿色发展),让“以民为本”从“历史理念”变为“可感知的实践”;转化“伦理秩序”:将其融入“社会公德”(如公共场合文明出行、网络空间理性发言)、“职业伦理”(如医生救死扶伤、教师教书育人),让“伦理约束”从“传统教条”变为“现代公民的自觉选择”;焕新“礼乐文明”:将其融入“公共美育”(如博物馆展览、民乐进校园)、“社区文化”(如邻里节、传统节日创新庆祝),让“礼乐教化”从“贵族专属”变为“全民共享的文化滋养”。

周文化基因的传承史已然证明:文明的伟大不在于“固步自封守形式”,而在于“守正创新活内核”。“原理层内核恒定—操作层实践迭代”的机制,不仅为理解中华文明“延绵不绝而不僵化”的韧性提供了钥匙,更可为世界范围内古老文明的现代转型提供启示——唯有守住核心价值的“不变之魂”,创新实践形式的“应变之形”,才能让文明在时代变迁的惊涛骇浪中,既得以存续,更能焕发新的生机与光彩。(文/党双忍)

参考文献

[1] 杨伯峻. 论语译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2] 焦循. 孟子正义[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7.

[3] 董仲舒. 春秋繁露[M]. 北京: 中华书局, 1975.

[4] 黎靖德. 朱子语类[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6.

[5]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尚书正义[M].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6]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7: 大盂鼎铭文(集成02837)、逨盘铭文(集成02819).

[7] 张载. 张载集[M]. 章锡琛, 点校. 北京: 中华书局, 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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