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为宣,金粉轻研,漫过秦岭针阔混交林的梢头时,连露珠都染了暖意。栎树的深绿、桦树的浅黄、松树的苍翠错落其间,风一吹,叶影摇晃,竟把光也揉得软了。就在这片氤氲光晕里,秦岭金丝猴悄然显影——它们不是画中静景,是天地间流转一次在栎枝、桦梢、松针间轻盈跃动,都在唤醒秦岭沉睡着的灵气。
槭树刚展出新叶,嫩红混着浅绿,露珠悬在叶缘,将落未落。猴群也跟着醒了,先是几声细弱的哼鸣从枝桠间漏出来,接着便有身影在林间轻晃。最高那根桦树枝上,母猴抱着幼崽,沾在棕黄毛发上的露珠悄然滑落,“嘀嗒”一声敲在槭叶上,轻得像怕惊了山林的清梦。幼崽从臂弯里探出头,黑色瞳孔嵌在粉蓝色的面庞上——那肤色会随着日子慢慢沉下去,终成成年猴那样的深沉靛蓝。它盯着不远处摇曳的嫩果与栎树新芽,小小的指甲在空中虚探,哼鸣声软乎乎的。母猴把它护得更紧些,低头蹭了蹭它的绒毛,幼崽立刻贴紧母亲,小口吮着乳汁,细微的吮吸声混着风穿过树叶的轻响,这温软里,藏着秦岭最柔的怜爱。
近处的栎树枝上,几只成年猴正相互梳理毛发。指甲轻轻拨开同伴的棕黄毛丛,挑出草籽与碎屑,动作轻得连偶然飘来的槭树翅果都没惊动——仿佛知道这翅果要乘风去远方,在别处扎下新根。风又起了,枝桠轻颤,它们顺势荡向邻近的松树,指甲尖蹭过树皮时带着些克制,像在与这片沉默的树林问好。
日头渐高,溪涧边的桦树影缩了些,光斑落在水面上,晃得人眼晕。一只金丝猴俯身探向溪面饮水,棕黄毛发垂到水里,竟把晨光揉成了点点金辉,随溪流潺潺淌开。饮够了,它忽然调皮地拨了下水花,水珠溅在同伴身上,被溅到的猴子也不恼,反倒跃入溪中,扑得水花四溅。阳光透过水珠,折射出碎金似的光,整条溪都跟着欢快起来。不远处有野果挂在栎树枝上,一只猴伸手够不着,便借着藤蔓轻轻一荡,身体掠出一道金褐色弧线,落地时轻得像片桦叶,连脚边的青草都没压弯。
日头西斜时,暮色漫进松林,风也带了些凉意。猴群聚到崖边的草地上休憩,家庭单元的成员相互依偎着,全雄群的成年猴则在周边慢慢踱步——这正是秦岭金丝猴特有的社群图景:一雄多雌的家庭为芯,游弋的全雄单元为护,织成一个安稳的大家庭。两枚松针落在一只成年猴的毛发上,它没去拂,只眯着眼望远处的山。流云慢慢飘,夕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连风都识趣地绕开,不肯打破这份静。监测相机的指示灯闪了闪,它警觉地瞥了一眼,见没什么威胁,又垂眼梳了梳毛发,眼梢的松针轻轻颤,倒像与这“小盒子”有了默契。
天色暗下来时,它们沿着松树干,缓缓攀向粗壮的枝桠。家庭单元的成员挤在一处,温热的身体挨着彼此,既抵得住暮色里的凉,也透着群体独有的安稳。指甲尖踏过松针的细响,在暮色里荡了荡,便沉进了秦岭的夜。不远处的古栈道上,旧车辙还在,新生的松芽从辙缝里探出头,嫩得能掐出水。金丝猴踏过草叶的足迹,偶尔与古道的印子叠在一处——不用讲“往昔”,也不用提“今朝”,这一老一新的交织,本就是秦岭的低语:日子该是这样的,温厚,从容,顺着时节走。
它们原是秦岭写就的活态诗篇。哺乳时的柔,是山林教给的珍视;梳毛时的细,是血脉里淌的和睦;望山时的静,是岁月沉淀的知足。这些智慧,都淬在那身棕黄毛发里:金是晨光的暖,是晚霞的柔,墨是松林的静。三色缠在一处,不只是生命的华服,更是“天人共生”最真的模样——不在经卷上,在母猴哺幼的臂弯里,在群猴戏水的涟漪中,在成年猴望山的眼神里。
如今,晨光依旧漫过混交林的梢头,栎、桦、松的叶影间,还能看见母猴抱幼崽的身影;日头仍洒向溪涧,照亮它们戏水的欢;暮色也依旧裹着松林,勾出成年猴望山的轮廓。这缕“金韵”在秦岭的晨昏里流转,踏光沐风,把山林的馈赠与共生的智慧,活成了最本真的样子。不用多言,不必证明,就像你漫步林间时,忽然与枝头那抹棕黄流光撞个正着——那一刻,心尖软下来,静下来,你便懂了祖脉,也见了生命最美的诗行。(文/党双忍)
注:本文与《雉鸣空谷》《祖脉禅踪》《祖脉鹮影》为一个系列。野生动物专家李保国、雷颖虎先生对本文进行了科学审核。2025年9月23日于磨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