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漫过秦岭的山脊线时,连风都慢了半拍。我将手掌贴上冰凉的岩壁,像摸到了一部大书未裁的纸边——那些深浅交错的褶皱里,沉睡着亿万年的秘密。每一道断层都是大地写给时光的情书,笔锋里藏着远古潮汐的絮语;每一处裂痕都印着地火狂欢的余温,在岩层间凝成暗哑的诗行。太白山的雪线在暮云间若隐若现,像一柄未出鞘的青铜古剑,轻轻一划,便将南北风物劈成截然不同的韵脚:北方的豪迈是剑脊的冷光,南方的温婉是剑鞘的木纹。在山巅相接处,风先慢了下来,把两种气息揉匀了,竟融出半阙温润的词。
山风过处,松针坠地的轻响落下去,竟惊醒了岩层间沉睡的甲骨文。金丝猴在崖壁上踏过,留下的爪痕像上古先民仓促刻下的象形文字,笔画里还沾着松脂的香;朱鹮掠过长空时,翅尖扫过云絮,竟挟来盛唐的月辉——那辉光落在冷杉与香樟的年轮上,便织成了山河的经纬。溪水在青石上潺湲,不是流淌,是誊写:每一粒水珠都是墨,每一道石纹都是纸,写一首永恒的十四行诗,韵脚是苔衣的湿软,平仄是鱼群的摆尾。雾凇为枯木缀满银簪时,四季的画笔正在绝壁间晕染:春是新绿蘸着晨露,夏是浓荫浸着蝉鸣,秋是枫红混着柿香,冬是素白凝着雪声,层层叠叠,成一卷连绵的青绿长卷。这里的一切都在书写,都在吟唱,秦岭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史诗,每一页都渗着草木的呼吸。
踏上古道,苔痕正顺着石阶往上爬,漫过锈蚀的马蹄印时,像给旧年的墨迹添了层新笺。栈道的孔眼里漏出半阕宋词的平仄,是当年行旅者歇脚时哼的调子,被风存了下来,至今还在石缝里打转。冰川早把千万年往事,凝成了书页间透明的镇纸,石海翻涌着青铜鼎纹的余韵,每一块石头都刻着上古的星图。那些被岁月风干的泪痕,在月华下结晶为盐的偈语,沿着太白山的脉络渗下去,悄悄洇入渭河的掌纹——渭河便带着这盐味,把历史的墨汁晕向更远的地方。这里的时光是叠起来的,一层是秦汉的瓦当,一层是隋唐的陶片,一层是明清的茶盏,每一页都浸润着文明的甘露,也沾着自然的灵性。
采药人弯腰时,竹篓里新采的种子蹭着篓壁,还带着大地的体温;护林员翻开笔记,一片蝉翼落在纸页上,振响了空山的寂静。石窟佛像的指尖垂落慈悲的雨丝,滴在石台上,竟长出几株青苔,像经文里漏出的注脚。王维的绝句在松涛间抽枝发芽——他当年在辋川写“明月松间照”时,定是听见了这松涛,才把诗句写得这样清润。现代的光伏板沿屋脊铺开,像给青山插了银翼。它们在天地的算学里轻轻翻页——把阳光数成新的诗行,竟绽出胭脂色黎明般的希望。传统与现代在这里不是对峙,是相拥:就像老药农的竹篓挨着护林员的望远镜,就像石窟的阴影里,光伏板把阳光酿成新的诗行。
暮鼓声里,万千生灵都伏在山岗上,化作大地盖向星空的钤印。秦岭以三千里脊梁为轴,稳稳承托着二十四节气的吐纳:立春时让溪水解冰,清明时催杜鹃衔红,霜降时教松柏凝翠,在文明的断层处,总有人间的新绿悄悄萌发。所有被云露浸润的传说,正在苔衣斑驳的碑碣上新生——那些模糊的字迹,被风一遍遍读,竟渐渐清晰,成了写给未来的信。
这座山,不是沉默的堆叠——它是一部摊开在天地间的大书,页边是三千里山脊的折痕,字里是亿万年时光的墨迹。我们走进秦岭,就是俯身翻开它的某一页:指尖划过的岩壁是纸,耳畔掠过的风是注脚,连脚下的苔痕都在说:中华民族祖脉的每一缕光、每一块石、每一声鸟鸣,都是智慧的句读,等着我们慢慢读,慢慢懂。
2025年9月15日于磨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