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翻旧书时总爱逐字摸过书页——是之前在书院门淘的线装《易经》,铺前青石板缝还嵌着前一晚的雨痕,扎布衫的老爷子递书时,指缝里沾着磨墨的灰:“这册《易经》,字里藏着乾坤的势、天地的理,得慢慢磨着读,才接得住老祖宗的智慧。”我总把这书带着在“磨香斋”读,时常有朋友进门就笑:“这名儿雅致,是‘林木’的‘木’吧(因为我当过林业局长)?”我总摇头:“是驴拉磨的‘磨’。”
这名字是多年以前去礼泉袁家村时落下的。那天走在村里的老街上,忽然闻见一股暖香,顺着香味找过去,见个石磨旁,驴套着灰布眼罩,正绕着磨盘一圈圈转,磨眼里撒着花椒、八角,香料的碎末混着木磨的温气,风一吹,半条街都飘得香。磨旁的老人说:“这驴磨香料,得慢,转急了香味就散了。”我站在那儿看了好久,看驴蹄子轻轻叩着青石板,看磨盘转着转着,碎香料就堆成了小山——忽然就懂了:人读书、做事,不也像这驴拉磨?得默默“研磨”,不用急着让人看见,可那股子“香”,自会慢慢飘出去。后来装书房,便取了“磨香斋”的名:“磨”是袁家村石磨的“磨”,藏着“慢即修行”的踏实;“香”是香料的暖香混着书页的墨香,裹着“静而后得”的清润。我想让这斋里的日子,既有翻书时的静气,也有磨香料般的烟火气,连时光都能在这里慢下来。
也正因这“磨香”裹着念想,再摸那本《易经》时,竟觉出不一样的温软。“乾卦”那页的“龙”字被前主人摸得发毛,像沾着沣河的水汽;“坤卦”里“厚德载物”的横画泛着软,恍惚能想起袁家村石磨转时的轻响。忽然就想,文化基因大抵分两种:一种藏在有字书里,要你一字一字“研磨”着读,读的是《易经》里的天地意;一种埋在无字书里,要你一步一步“打磨”着走,走的是书院门的青石板、袁家村的磨盘路。到最后,书里的字、路上的步,都裹着磨香与墨香,刻进了生命里。

有字书的基因,是一字一字“啃”出来的,还沾着书院门的烟火。小时候读“长安一片月”,只跟着老师念字音,直到某个深夜加班后走在朱雀大街,抬头看见月亮冷亮得像一块烙银,洒在仿古灯柱上,忽然把“望”字拆开想——那“亡”是心底怕遗失故土的慌,“月”是眼前照彻千年的亮,原来李白写的“望”,和我此刻站在长安街上的“望”,连带着磨香斋里日夜萦绕的那股子磨香,是同一个模样。后来读《兰亭集序》,“信可乐也”四个字总觉得轻,直到某天和朋友在曲江池边喝茶,风卷着柳叶落在杯里,忽然懂了“引以为流觞曲水”的快活——不是懂了典故,是懂了这曲江的水,早被王羲之笔下的风拂过,连此刻杯里的柳叶,都带着书院门旧书铺里,那册《易经》的潮气。
连那些读不懂的字,也会裹着西安人的日子“显形”。小时候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当是课本里的重点,直到有次抢吃老婆的肉夹馍,老父亲指着磨香斋书桌上的字说“咱待人就讲这个,你不想别人抢你馍,就别抢别人的”——那天,我把肉夹馍掰给老婆时,鼻尖飘来厨房飘来的花椒香(就是袁家村磨香料的那种),忽然觉得“勿”字像妈妈揉面时的温柔提醒,以后再看见这个字,就想起回民街里,摊主多给我夹的那勺腊汁肉。原来有字书不是“翻完就忘”,是你每读一个字,就给生命里种一颗带着磨香与墨香的种子,后来遇到某件事、某个场景,种子就会发芽,让你忽然懂了那个字的真意。
无字书的基因,是一步一步“踩”出来的,踩着西安的根。大前年在西安古城墙根儿走,特意放慢脚步,让鞋底贴着砖缝——有的砖上还留着秦汉的纹路,有的刻着唐代的凿痕,走一步,像和两千年前的工匠打了个招呼;再走一步,又接了后来游人的脚印。走累了靠在城垛上望秦岭,黛色的山影铺在天边,忽然明白,这“步”踩的是历史的厚度,而另一些“步”,踩的则是生活的温度。后来在钟楼旁遇见个捏面人的老人,他手里的面团转着转着,就成了个梳双环髻的唐代仕女,裙摆上还捏着细碎的花纹。老人说“我爹教我的时候,钟楼还没这么多彩灯,现在我教我孙子,他捏的仕女,发簪比我捏的亮”。蹲在旁边看了半小时,鼻尖好像又飘来磨香斋的磨香——这香气勾连起的不止是手艺,还有长安城里的万千滋味。原来这面团里藏的不只是手艺,是老人爹的手指温度,是老人捏了四十年的力道,是孙子手里新添的“亮发簪”,就像城墙砖,每代西安人都添一块,砖还在,却比从前更有长安的劲儿。
就说家里的酱菜缸吧,每年秋天,老婆都要把缸搬出来,洗干净后先撒一层花椒——就是袁家村磨香料用的那种,再码一层萝卜、撒一层盐,封缸时要在缸口压块青石板,说是“长安城里传了好几辈的规矩,压得实,酱菜才香,听说杨贵妃宫里也爱吃这口咸香”。我试着帮老婆封缸,老婆扶着我的手往下压,说“妈妈当年就是这么教我的”。那一刻手上传来的力道,混着鼻尖的花椒香,忽然就比书本还清楚——所谓“文化基因”,是青石板的重量,是酱菜里的花椒香,是老婆的手搭在我手上的温度,是以后教孩子腌酱菜时,也会说“这是长安城里传的规矩,就像袁家村的驴拉磨,得慢慢转,香味才留得住”。
后来终于懂了,书里书外从不是两回事。你在有字书里读“长安大道连狭斜”,要在朱雀大街上一步一步走,要在书院门的旧书铺里摸一摸泛黄的纸,才懂“道”字里藏的长安烟火;你在无字路上摸过城墙砖、捏过面人仕女,再回头读“周秦汉唐”四个字,才知那不是课本里的词,是你踩过的砖、见过的人、尝过的酱菜香,是磨香斋里念着的袁家村磨香。那些一字一字读的书,一步一步走的路,最后都会刻进生命里——像你现在给孩子讲“孔融让梨”,他眼里闪的光,和在磨香斋读这个故事时一样;像你走在袁家村的青石板上,听着驴蹄叩磨盘的响,鼻尖绕着的还是那股子磨香,和几百年前的长安人守着石磨时,没什么两样。
所以我说,这文化基因,就是一个“磨”字。有字书,要一字一字“磨”,磨出墨香里的千年意;无字书,要一步一步“磨”,磨出烟火里的万家暖。人这一生,就是这么一圈又一圈,拉着文化的石磨。磨盘轻响里,是周秦汉唐的气顺着青石板漫过来,是西安后人的暖裹着磨香飘出去。磨到后来,书斋的墨香,生命的磨香,其实早已分不开了,都成了长安城根上,最结实的那块砖。(文/党双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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