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时,秦岭正从晨曦里漫漶开来,像伏羲蘸着朝露画下的一横爻,轻轻划开南北天地——南麓的云是未干的墨,洇着阴爻的柔;北坡的光似淬了火的金,透着阳爻的刚。天地在此相抱,完成一场无声的太极,连风都带着和谐的韵。而灞水,就从这阴阳相缠的褶皱里渗出来,清波拍击卵石,碎成一河《河图》的星子,溅起的哪止是水声?是华胥氏踏过雷泽时,裙裾扫过草叶的轻响;是伏羲俯察大地时,指尖在沙上划出的第一道灵光,带着土的暖。
溯流而上,两岸黄土崖像被时光剖开的书简,页页都藏着故事。上陈遗址的石器棱上,还沾着212万年前先民掌心的温度;公王岭头骨化石的空洞眼窝,曾映过星子如何在天幕上挪步,映过先民举臂测影时,指尖与星光相触的刹那。考古者的手铲落下去,铲尖碰到的不是黄土,是《列子》里“自然而已”的注脚——那些无字的土层,才是华胥国最沉的年轮,比青铜铭文更静默,却把“自然”二字,刻进了每一粒土的呼吸里。
华胥氏的名字,是风衔来的种子,落在这片土里便生了根。传说她在雷泽踩过巨人的足迹,那足迹里便长出了伏羲与女娲,把华胥国的魂,一缕缕拧进了民族的骨血。伏羲望秦岭如卧虎,取了“艮”的稳;看灞水似游龙,得了“坎”的柔;仰观日月跳丸,悟透“离”的明;俯察草木抽芽,感通“巽”的变。他把这天地的呼吸,凝进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里,让风有了形,云有了骨。女娲则掬秦岭的黄土作肌,舀灞水的清波为血,一抟一捏间,造出的人便带着阴阳的密码:男子如阳爻,立起来是山;女子似阴爻,弯下去是水,一呼一吸,都是动静相济的律,恰合《易经》“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初声。这哪里是神话?是先民与天地对话的智慧,比伊甸园中被动等待的恩典,多了几分向天地伸手的勇。
站在蓝田华胥陵旁,才懂传说从不是虚言。秦岭北坡的野果还挂着晨露,咬一口,仍是先民尝过的甜;灞水两岸的黄土攥在手里,能挤出油来,还是当年女娲抟过的软。先民在这里看日影爬过圭表,便知何时下种;观水纹聚散,便晓汛期深浅。华胥国“自然而已”的日子,慢慢熬成了《易经》里“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浓汤。黄帝梦游华胥,见那里的人不知生之喜、死之惧,忽然悟了道;周文王在羑里推演八卦,把六十四卦排成通天的梯——他们都是从华胥国流来的河水里,跃出水面的浪,闪着光。
水是华胥国的脉,跳得最沉的,是渭水。“渭”字拆开,是水抱着胃——这是先民藏在字里的天机:它不只是一湾地理的水,更是文明的食道,一头接着秦岭淌下的泉,一头连着养人的胃囊。八百里秦川被它洗成个天然的“胃”,渭水便是里面的“食糜”,咽下黄土高原的泥,消化成田垄上的麦,吐出仓廪里的粟。“天府之国”最初说的,就是这被渭水喂饱的土。秦人世世代代守着它,修郑国渠引渭水灌田,“关中为沃野,无凶年”,这水便喂出了虎狼之师,吞了六国;汉唐的漕船沿着渭水走,天下的粮顺着这“食道”涌进长安,城墙上的砖都带着麦香,所谓“胃足而天下安”,原是这般实在。半坡人的陶瓮上,鱼纹还在水里游,藏着“泽中有雷”的卦;丰镐的城垣浸在渭水里,周礼便顺着波纹漫开,源头仍是华胥国“无帅长而自齐”的素。水有时也发脾气,秦岭的雨灌进渭水,浪就成了猛兽。大禹不与它斗,顺着水势开河,让它奔进海——这是华胥国“顺势而为”的智,应着《易经》“穷则变,变则通”的响,比伊甸园中那场洪水的惩罚,多了几分与天地相商的慧。
站在今日的灞桥上望,时间正一层层叠上来。华胥氏踩过的泥上,印着女娲抟土的指痕;伏羲画卦的沙上,覆着文王演易的竹简;而这一切,都融进了南水北调的水里,朝着远方流。华胥国的魂从没睡,在秦岭的云里翻涌,在灞水的浪里跳,在渭水的汤汤里沉——渭水淌的哪是水?是乳,是粮,是华夏人血脉里“生生不息”的气,暖烘烘的。
华胥国从不在天上,在脚下攥得出油的黄土里,在《易经》六十四卦的流转里,在“生生之谓易”的脉里。每捧土都带着先民的汗,每滴水都映着文明的光,它们在说:华胥没走,是我们血管里的山河,是心上永不褪色的原乡。(文/党双忍)
2025年8月22日于磨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