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山巅的雪光刺破云层时,伏牛山的晨雾正漫过青石垭口,岷山的清泉刚从岩缝渗出晶莹——这些诞生于北纬31度到35度之间的水,都有一个刻进山河的名字:秦岭水。它们从大秦岭的褶皱深处涌出,宛若万千银梭,织就华夏大地的血脉网络;而我们,皆是这宏大水网中浸润生长的生灵。
人们说秦岭是“中央山脉”,载负大秦帝国的威名。它西起青甘交界的西倾山,东至豫西的伏牛山,像一条横卧的巨龙,将长江与黄河轻轻揽抱,既划开了南方的温润与北方的干爽,又悄悄缝合了气候的裂隙。我曾站在太白山巅,看云涛顺山脊奔涌,忽然彻悟:大秦岭不是地图上扁平的符号,而是挺立着的华夏脊梁,以三千里的身躯,撑起南北气候界线,托举东西文明流转。
这脊梁中奔腾的,正是“中央水塔”的血脉。源自太白山的雪水,带着第四纪冰川的凛冽,向南流入嘉陵江,润泽巴蜀千里;向北注入渭河,成为关中平原的乳汁。伏牛山的泉水更野性难驯,一支潜入淮河,浇灌中原稻麦;一支涌入黄河,奔向华北平原;一支汇入长江,塑造江汉沃野。在甘肃文县,白龙江碧如翡翠,当地人自豪地说“这是秦岭留给我们的宝玉”;在河南栾川,伊河清甜如蜜,老农笑道“是伏牛山啃碎了石头才挤出这样的甘泉”。秦岭之水早已跨越地理界限,将陕甘的黄土、川蜀的红壤、豫鄂的平原,都沁润成血脉相连的整体。
更深远处,它是“中华民族祖脉”的生命之源。半坡遗址的陶罐底部,还残留着秦岭矿物质的痕迹;南阳盆地出土的骨器上,仍附着伏牛山水的砂粒。炎帝尝百草的姜水,是它的支流;黄帝练兵的熊耳山涧,映过他的战旗。周建丰镐,秦都咸阳,汉魏洛阳,隋唐长安——历代王朝都城都依循着秦岭水脉而生。西安碑林中《开成石经》上的“水”字,笔势如峪口溪流奔涌;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的衣纹褶皱里,仿佛还荡漾着伊水的涟漪。这水早已将文明基因溶入陶土、刻进石碑、渗入每个中国人的血脉。
饮秦岭水六十余载,直至发染霜色,才真正品味出它的浩瀚。在成都火锅蒸腾的热气里,能品出太白山松针的清香;于武汉江轮笛声中,可闻嘉陵江与汉水交汇的湍响;伫立郑州黄河畔,从沉沙中辨出伏牛山岩层的质地;就连京津冀水管中奔流的水声,都与秦岭石涧的叮咚同频共振。
地铁里年轻人手中的“南水北调”矿泉水,源头正是秦岭的溪流;菜场青菜叶上的露珠,原是绕过大巴山而来的秦岭之水;写字楼中舒展的茶叶,与秦岭幽谷兰草抽芽的姿态如出一辙。我们被同一脉山水养育,纵使口音千差万别,喉间滚动的都是大秦岭的清冽。
曾在秦岭分水岭遇见一位老护林员,他指着南北分流的溪水说:“南水去哺育长江,北水去滋养黄河,原本同出一源。”是啊,秦岭之水从来不是孤独的溪涧,它是贯通华夏的血脉,从祖脉心脏泵出,涌流神州万里。我们这些受其哺育之人,无论身在陕甘窑洞、川蜀竹楼、中原瓦舍还是京津楼宇,都是这血脉中的细胞——肌肤里沁着秦岭雪水的清寒,血脉中奔涌着秦岭泉眼的活力,就连梦中的呓语,也回应着松涛与流水的和鸣。
常言道,人是水做的。而我们,确确实实是秦岭水做的——是岷山雪融之水,是伏牛泉涌之水,是太白云养之水,是这条横亘中国腹地的巨龙,用千万年时光,一滴滴雕琢而成的生命。
大秦岭依然巍然屹立,驮日月,载江河。而我们这些被秦岭水塑造的人,正沿着它的脉络流向四方,带着它的骨血、它的记忆、它的温度。因为我们深知:纵然行至天涯,也不过是秦岭伸展出的万千支流,是这条伟大祖脉,散落人间、生生不息的永恒印记。(文/党双忍)
2025年8月20日于磨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