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这片被秦岭与黄土高原环抱的渭河平原,自战国以降便因“关”而名——“关中”者,函谷关之中也。当商鞅在崤函古道夯筑关城,当汉武帝将四关连缀成环,当唐太宗在陇山增设关防,关隘便不再是孤立的砖石壁垒,而是编织进中华文明基因图谱。它们曾以刀剑烽烟定义关中边界,最终却用驼铃诗韵将关中化作文明交融的心脏。
一、函谷孤塞:祖关启幕的文明分野(西周-秦)
1.桃林塞的千年孕育:从自然天险到文明界碑
早在公元前11世纪,周王室便在崤函古道设桃林塞,这片长约75公里的峡谷,因“桃林茂密,溪谷深险”(《水经注·河水》)成为抵御西戎的天然屏障。战国中期(前341年),秦国在此筑函谷关,关门深居峡谷中部,两侧绝壁高80米,谷底最窄处仅10米,形成“车不方轨,马不并辔”的奇观(《后汉书·冯衍传》)。函谷关是中国最早的关,也是世界最早的关,并且在统一中国形成过程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被尊称为中华祖关。苏秦游说秦王时,以“东有函谷之固”(《战国策·秦策》)定义关中东部边界,至此“关中”从模糊的地理概念,固化为“东函谷、西陇山、南秦岭、北高原”的四塞之地。在这个意义上,函谷关也是关中之祖关。
2.关墙内外的文明对撞
函谷关既是军事关卡,又是文明的分水岭:
关内:商鞅推行“耕战之法”,奖励垦荒、严刑峻法,塑造出“虎狼之师”的秦地性格;
关外:齐楚的青铜礼器在洛阳闪烁,赵魏的铁骑重甲在邯郸轰鸣,关东诸侯以“礼仪之邦”自居,视秦为“虎狼之国”。
秦代竹简《语书》中“关中”作为的记载,标志着这一地理概念的制度化。而老子骑青牛西行的传说(《史记·老子列传》),则赋予关隘超越军事的哲学意义——当这位哲人在关门写下“道可道,非常道”,函谷关便成为“思想出关”的起点,象征着中华文明对“超越性”的永恒追寻。
二、四关连璧:在战火中编织的防御之网(西汉-东汉)
1.匈奴铁蹄下的体系化蜕变
汉初的两场危机倒逼关中关隘升级:
萧关之耻(前166年):匈奴老上单于率14万骑破萧关,“杀北地都尉卬,焚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汉书·匈奴传》),烽火距长安仅300里,迫使汉文帝“亲幸甘泉,遣军十万戍长安”;
七国之乱(前154年):吴楚联军试图经武关偷袭关中,周亚夫率军“急趋洛阳,据函谷关”,断叛军粮道三月,奠定“得函谷者得关中”的铁律(《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汉武帝在此基础上整合四关,使单点防御化作环形交响:
东函谷关:续用战国旧关,关城设“关都尉”,持节者需凭“符节”通关,张骞出使西域的“节杖”、班超归国的“汉印”,都曾在此接受核验;
南武关:前身为春秋楚少习关,秦末刘邦“攻丹水,破武关”(《史记·高祖本纪》),走商於古道入秦,证明其作为“秦之南门”的战略价值;
西大散关:控陈仓道咽喉,栈道沿散谷水而建,宽仅3米,“暗度陈仓”的奇谋(前206年),让其成为“蜀道第一关”;
北萧关:在秦代“朝那塞”基础上扩建,关城周长2公里,设烽火台12座,形成“五里一燧,十里一墩”的预警体系。
2.关隘作为文明吸管的双重性格
汉代四关如四根音弦,在防御中奏响交融之音:
萧关道上:月氏商人带来葡萄幼苗,在长安御苑生根;匈奴降将金日磾家族,经萧关迁入关中,最终成为托孤重臣(《汉书·金日磾传》);
武关道中:江淮漕船经丹江而上,“一船载二十五斛,顺流而下,五日至长安”(《水经注·丹水》),每年百万石粮赋经此入关,让关中成为“天府之国”;
关市贸易:汉匈在萧关设“互市”,关内的铁器、丝绸,关外的马匹、毛皮,在关墙下完成“和平交易”,关隘成为“战争与和平”的转换器。
三、六关交响:在开放中嬗变的文明枢纽(隋-唐)
1.地理突变催生的关隘协奏
东汉末年,黄河下切导致函谷关谷地逐渐淤塞,曹操于建安元年(196年)在秦函谷关西约75公里处(今陕西潼关县北)新建潼关。此处“河抱华山,山夹黄河”,河面最窄处仅80米,形成“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拍天”的天险(《潼关志》)。与秦函谷关相比,潼关更贴近关中腹地,且控扼“渭河-黄河”交汇口,防御效能远超旧关。
值得注意的是,汉武帝时期曾发生一次关隘东移事件:楼船将军杨仆以“耻为关外民”(《汉书·武帝纪》)为由,奏请将函谷关东移300里至新安(今河南新安县),史称“汉函谷关”。新关虽“城郭完备,楼橹整齐”(《水经注·谷水》),但因远离崤函天险,战略价值远不及秦函谷关,至东汉已逐渐废弃。这一事件虽未改变关中防御核心,却固化了“关内尊贵”的心理认同,成为关隘文化的重要注脚。
唐代废秦函谷关与汉函谷关,正式列潼关为东关,并新增两关织密防线:
陇关(大震关):踞陇山之险(今陕西陇县西北),控陇右道,因西汉“武都大地震”(前186年)导致西汉水改道南下(嘉陵袭汉),陇山成为关中通陇右的唯一通道,唐在此设关,“控扼陇右,屏障关中”(《旧唐书·地理志》);
蓝关(蓝田关):北周称青泥关,因“路险泥深,车不得方轨”得名,唐代因近蓝田山改名,关城位于青泥岭上,“上阪七盘,下阪九折”(《雍录》),与武关形成“外御南阳、内保长安”的双重防线
2.关隘的盛唐交响
六关在丝绸之路上奏响文明协奏曲:
潼关码头:西域商队抵达后,需在关城“译语官”处登记,波斯的琉璃、大食的香料在此换得长安的绢帛,1990年出土的“波斯萨珊朝银币”,见证千年前的贸易盛景;
陇关驿道:玄奘西行时,“裹粮持瓠,经陇关而西”(《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沿途可见“胡商络绎,贡使不绝”,关城墙壁上的粟特文题记,记录着商队的祈福与艰辛;
散关栈道: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感慨(《蜀道难》),在散关得到具象化——栈道凌空而建,下临深谷,却承载着“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的紧急军报(《唐国史补》)。
安史之乱中,六关成为帝国的命运枢纽:哥舒翰20万大军驻守潼关半年,“关河相守,贼不得西”(《旧唐书·哥舒翰传》);唐肃宗经萧关北上灵武,以关为盾召集朔方军,上演“灵武登基”的中兴戏码;韩愈被贬潮州,在蓝关遇雪长叹,却不知自己的诗句将关隘写入永恒的文化记忆。
四、关隘的哲学:在封闭与开放间的永恒思辨
1.从“祖关”到“交响”的文明觉醒
战国时,秦函谷关是“丸泥可封”的孤塞(《后汉书·隗嚣传》),而汉函谷关的东移尝试,暴露出单一关隘在地理变迁中的局限性——当自然天险(如黄河下切、河道淤塞)改变,关隘必须随势而变。曹操新建潼关,正是对这一规律的回应:潼关距秦函谷关75公里,虽远离旧关,却因“山河夹峙”的新天险,成为更有效的防御枢纽,体现人类在地理限制中的主动调适。
唐代六关的形成,将这种调适推向极致:既有对旧有关隘(如武关、大散关)的沿用,也有对新地理形势(如潼关、陇关)的顺应,更有对文化交流需求(如丝路通关)的满足。汉函谷关的短暂存在与潼关的长期兴盛,构成关隘史上“试错与迭代”的双璧,证明真正的文明防御体系,从不是静态的壁垒,而是动态的交响。
2.关隘交响的深层隐喻
萧关与陇关:本是农牧文明的天然分界,却因关隘的存在,成为“胡汉一家”的见证——汉代的互市、唐代的会盟,让关墙下的土地生长出超越族群的文明共识;
潼关与蓝关:一东一南的关防布局,恰似文明的“左右心房”,东边吸纳西域的精华,南边输送中原的文明,共同维持着关中的“文明血液循环”。
五、余韵:关隘之上的文明年轮
如今,函谷关遗址的夯土关墙仍在诉说“紫气东来”的传说——那些被黄河水冲刷千年的城砖,至今留有战国时期的绳纹印记,仿佛在低语商鞅变法时的耕战号角;潼关古城的残垣上,“潼关防御使”的碑刻与波斯银币同眠,前者记录着盛唐的军事荣耀,后者则是丝路贸易的无声见证;蓝关古道的石阶间,韩愈的履痕早已风化,却留下“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冠”的精神丰碑(苏轼《韩文公庙碑》),让关隘超越地理屏障,成为文人精神的图腾。
关中关隘的千年演变,是一部微缩的中华文明史:
在战国的烽烟中,它们学会以关定界,让“耕战立国”的秦制文明在关中扎根;
在汉代的驼铃里,它们学会以关为桥,将西域的葡萄与中原的丝绸编织成文明的锦缎;
在唐代的胡旋舞中,它们学会以关为窗,让长安的灯火照亮丝绸之路的万里征途。
这些关隘,曾是“关中之关”,最终成为“天下之关”——当军事功能随岁月消退,它们化作文明的年轮,永远镌刻着中华民族“在封闭中坚守核心,在开放中拥抱世界”的生存智慧。正如函谷关的紫气从未消散,潼关的黄河依旧东流,关隘的精神,永远在守护与开放之间,奏响文明的永恒交响。
从函谷关的孤峰突起,到六关的环伺拱卫,关中之关的历史,是一部人类在自然天险中追求安全与发展的探索史。它们曾用砖石与烽烟书写战争传奇,却最终化作文明交融的地标——当驼铃取代号角,当商队接替战马,关隘完成了从“四塞防御”到“文明通途”的伟大转型。
今天,当我们站在祖关的残垣上远眺,看到的是山河的壮丽,是中华文明在千年关隘间的精神跋涉:在守护中开放,在开放中坚守,这或许就是关隘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那些矗立在秦岭与渭河之间的关隘,既是地理赠予人类的礼物,又是人类回馈文明的答卷——它们用沉默的砖石证明:真正的文明,不会被关墙阻隔,只会在关隘的开合之间,生长出跨越时空的生命力。
党双忍2025年6月24日于磨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