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流行于西部广大地域的民歌,一些专家认为,从明代开始,花儿就在汉族、回族、东乡族、保安族、撒拉族、土族和部分裕固族、藏族、蒙古族等9个民族中广泛传唱。其中汉族、回族说汉语,其他民族都有自己的语言。花儿既有中原山歌“信天游”“山曲”的音乐色彩,也受到青藏高原藏蒙及西来穆斯林民歌影响。
花儿歌名正式出现在明代成化年间大儒高弘游历北乡(今青海民和)的《古鄯行吟》一诗:“青柳垂丝夹野塘,农夫村女锄田忙。轻鞭一挥芳径去,漫闻花儿断续长。”
清代诗人祁魁元也有名句“老僧新开浴佛会,八千游女唱牡丹”,记述了甘肃和政松鸣岩花儿会的壮观情景。
近代以来,刊载于1925 年 3 月 15 日《歌谣周刊》的《甘肃的歌谣——“话儿”》,是地质学家袁复礼1923—1924 年间在甘肃进行地质考察期间的意外收获。作者这样写道:“外省人一入了甘肃境,就可以听到一种极高亢的歌调,其音调之高及音程、音阶变换之奇特,尤能使外省人特别注意。‘话儿’的散布很普遍,在东部平凉、固原,西北部凉州、甘州,都听见过,由兰州至狄道,沿路所闻的尤多。”多次聆听,袁复礼认为这些山歌“唱出了心里的话”,就将“花儿”记为“话儿”。后来,北京大学著名教授朱自清也沿用了这一说法。
1938 年,国立艺专师生在临夏采风,开启了花儿的学术化进程。再后来,王洛宾以《尕妹是才开的牡丹》改编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广为流传,成为中国民歌的世界符号。
1963年,中共中央负责宣传工作的胡乔木看到郗慧民编著的《花儿》时说:“这本书引起我很大的兴趣,这些都是临夏‘花儿’,与全国汉族歌谣不同处,是他们有一个特点,接近新诗。我不知道何其芳看到这些花儿没有,他要看到了我想一定很高兴。何其芳同志所说的三个字的尾、两个字的尾,有固定的规格,这些民歌就是这样。中国民歌,《诗经》是四言,现在怎么一下变成七言的?是不是中间没有其他题材?从‘花儿’里可以看到诗歌形成的某些变化。”
从20 世纪 20 年代“花儿”被学者发现和关注伊始,“花儿”逐渐成为一门“显学”,传承和创新也备受关注。
二
5月23日到25日,笔者有幸在甘肃临夏和政县花儿会上,欣赏了西北优秀花儿歌手的演唱,那直击灵魂的感染力,至今依然在耳边萦绕。可以说,这是一场多民族同时用汉语歌唱花儿的地域文化狂欢。花儿成为地域文化的鲜活载体,歌手们天然地延伸为对各自家乡地域文化的宣扬与守护,彰显了镌刻在西部各族人民群众文化基因里的情感逻辑和多样肌理。
黑格尔说:“助成民族精神的产生的那种自然的联系,就是地理的基础”,由地理要素构成的“自然的联系”,也即文化生成的空间条件,是民族精神“表演的场地”和“必要的基础”。花儿的产生也是如此。《上去高山望平川》被誉为“地理诗学的巅峰之作”。开篇“上去高山望平川”的“望”字,暗藏着青海地区海拔 2000 米以上的空间体验,艺术家巧妙地将视觉感受转化为音乐上的“四度跳进”音程,模拟出视线掠过层峦的跌宕感。歌词中的“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似写花,实则隐喻西部的农耕文明。从结构上看:前两句“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是地理铺陈,第三句“摘不到手里是枉然”突然收束,形成“起承转合”的情感张力。这种结构暗合西部地区山川夹会的地貌 —— 前两句如两山对峙,峻峭巍峨;第三句似河水奔涌而出,一泻千里,充满哲学意味。这种情调用纯正的地方口音来表达,证明花儿是“长在方言骨血里的音乐”。
如果仔细品味,一些优秀歌者,能够将 “河湟花儿”、蒙古族长调,以及东乡族“罗罗”的滑音技巧融为一体,创造出“三截子句”的变体结构——前两句如奔马掠过草原,第三句突然收束如雪山倒影,每一个转音似乎都标注着西部的山川走向。这种“动静相生”的韵律,暗合了西部的地理格局,使歌声成为流动的地方志。
这些作品之所以流传久远,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创新。
毋庸讳言,朱仲禄是“二十世纪后半叶花儿唱家里面最杰出的代表”。正是他的创新,“让花儿摆脱了地域性的局限,成为可以与世界对话的声音。”
朱仲禄集“演唱、编写、研究”于一身,以其所能演唱的花儿曲目数量庞大、在现场对歌时无与伦比的即兴编唱能力、所演唱的花儿常常带有一种创新意识而深孚众望。20世纪50年代在《五更鼓》基础上编创的《花儿与少年》,就充分展现了他十分可贵的创新、改编能力。《五更鼓》是一首流传于青海地区的民间小调,采用了“时序体”民歌中常见的“五更体”。20世纪50年代,朱仲禄与吕冰共同创编的《花儿与少年》,便将《四季歌》与《五更鼓》加上“花儿”中常用的“引”歌,巧妙地融为一体,一经推出便成为享誉全国、蜚声全球的经典。
熟悉朱仲禄的人都知道,他曾经在上海中国声乐研究所学习深造,与我国著名声乐家、教育家林俊卿合作,对“花儿”的演唱方法及发声问题进行过认真的探讨,接触学习了西洋科学发声方法,丰富了自己的演唱表现力,才在艺术上更趋成熟。为了创新,他曾与大型管弦乐队合作,使花儿的演唱呈现出全新的面貌。兰州人“聊天便说朱仲禄”,就因为他演唱的花儿创新作品《保安令·春雷一声震天响》等,更适合城市观众的欣赏口味。他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代表作“孟达令”《不死就是这么个唱法》、他以“金晶花令”填词的《鸟儿出笼马脱缰》等,均以鲜明的创新特色而辉耀着历史的天幕。“花儿哈我唱了几十年,我尕少年变成了老汉。今个我登上了子孙山,哎,我这个老汉家又成了个少年。”如此自豪、洒脱的精神状态,依托的正是全新的语言表达。
事实证明,朱仲禄紧跟时代步伐,善于不断编创新“花儿”,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反映新生活,运用鲜活的群众语言,诉说老百姓的心里话。他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向往和追求,深情地寄托于他的艺术创造之中。
真切的生活体验和人生观察,加上他无与伦比的艺术想象,使他的作品五彩缤纷,美美与共。
实践证明,真正的传承不是复刻过去,而是让古老的文明基因在时代语境中重新表达 —— 正如炳灵寺的壁画不断叠加不同时代的笔触,花儿的魅力正在于每个时代的传承人都能在琴弦上弹奏出属于自己的变奏曲。
由此我们领悟到:真正的文化传承,是让古老的文明基因在现代社会的土壤里重新发芽,是让地域性的声音成为世界性的语言,是让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同一个旋律中实现和声共振。
行文至此,我想到了本届评委、著名剧作家刘麟先生讲过的话:“透过表象从更深一些的层次和角度来看,却感到近年来花儿艺术传承有度,创新乏力!我们当前所有听到的‘花儿’仍是多年未变的风采,不同的只是改换了时间、地点和演唱的歌手。深刻反映时代精神与社会发展的作品却很少见。从而深切体会到‘对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继承、创新性发展’的迫切性!花儿艺术‘创新性发展’的步子还可以迈得大一些。这个现象应引起有关方面重视并加以引导。”这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艺术家发自肺腑地忧虑与告诫,其情殷殷,其语谆谆,值得深思并付诸行动。我想,真正的文化传承,从来不是简单的技艺传递,而是一代又一代人用生命赋予古老文明新的格局,新的思想,新的灵魂,让它在时光的淬炼中,永远保持着破土而出的力量。最好的传承,是让花儿成为每个时代的“在场者”—— 在老人的记忆里,在孩子的手机中,在歌手的琴弦上,在文明的长河里,永远绽放,永远年轻。
刘麟先生的忧虑进一步启发了我的思考:正如河西走廊的绿洲需不断引入新水源,花儿的传承也需保持“开放性基因。”真正的文化遗产,不是需要封存的标本,而是能够不断创造新意义的文明基因。它的原创性源于多民族文化的持续杂交,地域性来自西北高原的地理塑造,时代性则体现在每个时代的传承者对它的重新诠释。花儿就像黄河水,既要守住源头的清澈,也要接纳百川的奔涌。只有将花儿从目前的纯娱乐状态推向更丰富、更辽阔的历史纵深,将群众的自娱自乐的自发行为,转化为打造民族共同体的治理资源,才能让非遗保护从标本封存转向生态培育,让花儿摆脱地域性的局限,成为与世界对话的声音,让非遗保护从标本封存转向生态培育。通过“民间叙事+学术研究+技术赋能”,为Z世代打造元宇宙“听觉视觉化”的全新场域,使声音不再是稍纵即逝的存在,而是凝固的文明诗篇。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活态传承,在新时代找到与科技、产业、生活的连接点。
通过人才培养、场景再造和产业延伸,让花儿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确保这一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永续传承,成为连接过去、成就当代、辉煌未来的文化桥梁,向世界展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
三
站在松鸣山上,听山风掠过松林,与远处飘来的花儿旋律形成和声,我忽然懂得了花儿为何能穿越千年——它的根系深扎在多民族共生的文化土壤,花瓣上凝结着地理环境的独特密码,花蕊中储存着每个时代的情感记忆。
其实,花儿会就是一场表达地域文化认同、进行地域文化情感凝聚和释放的仪式。它让地域文化认同不再抽象,而成为可参与的集体体验,将为地域文化传承奠定更加坚实的社会心理基础。
花儿会现场
是啊,每一项非遗都承载着特定群体深刻的文化记忆与浓厚的文明情感,正因如此,人类才能在落后的物质生产中激发出旺盛的文化需求、创造出众多文明成就。让非遗融入现代生活,就要使之回应现代生活情感的触点,结合非遗内容挖掘新的情感锚点,将非遗融入各种场景,跳出博物馆式的静态保护,在各式生活图景中自然活现,成为街头巷尾、衣食住行中自然而然的存在,进而引发时代反响。那些久经岁月的非遗正因有了文化认同与情感共鸣的加持,才洗净了满身风霜,重新焕发出生机。置身十多万人齐唱花儿的松鸣岩,各族歌手的精彩演唱,激活了地域文化的表达方式,使地域文化从文献古籍里的“静态符号”变成大家乐于创作分享的“动态内容”,实现了地域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双向互动,为地域文化传播提供了新的思路。
在“文明冲突论”甚嚣尘上的今天,花儿的传承史和朱仲禄的创新实践为我们提供了珍贵的解决方案 ——不是文明的单向输出,而是不同基因的平等对话;不是传统的原教旨主义守护,而是在裂变中实现文明的共同进化。
花儿会场景
可喜的是,今天,在西部的山梁上,总能看到这样的场景:老人带着孙辈坐在地头,用粗糙的手指拨弄着手机,播放朱仲禄的老录音,然后突然开口教唱,苍凉的歌声惊飞了地头的麻雀。这是最动人的传承画面——传统与现代,过去与未来,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完成对接。
听,是谁在唱:从小就爱这个调,苦甜酸辣都是它。千言万语也说不清,听到花儿就想家……
(文/王遂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