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崤山北麓与黄河之滨的褶皱间,硖石关(又名南峡关、小关)如一枚青铜门闩,牢牢卡住中原与关中的咽喉。这座位于河南三门峡陕州区硖石乡车壕村(北纬34.7°、东经111.2°,距函谷关直线距离30公里)的古老关隘,自春秋时期便嵌入崤函古道的肌理,以“车不方轨,马不并辔”的险峻,见证了三千年的金戈铁马与驼铃相闻。当唐代诗人岑参写下“硖石乱流处,斜日风烟昏”时,关墙上的汉瓦正映着落日;如今,陇海铁路硖石隧道在距石壕古道1.5公里处穿行,洞口“崤函古道遗址”碑与古道车辙遥相呼应,古老关隘在时空叠影中诉说着“通则兴、塞则衰”的文明密码。
一、名称考辨与地理格局:两山夹河的锁钥之地
(一)名称的历史演变
关隘本名“硖石关”,因位于硖石峡谷而得名,《水经注·河水》记载“崤水出河南盘崤山,东流径硖石城北”,北魏《洛阳伽蓝记》称“南峡关”,明代《河南通志》始称“硖石关”。历史上曾与安徽淮南“硖山口”、甘肃“石关”混淆,今统一以“硖石关”为正名,凸显其“崤函古道南段锁钥”的地理属性。
(二)险峻的立体屏障
硖石关地处崤山北麓与黄河南岸之间的黄土台地,西接陕州(今三门峡市),东连渑池,南依海拔1462米的青岗坪,北临黄河三门峡段。核心区现存150米石质古道为汉唐遗存,车辙最宽处1.3米(秦驰道基础),窄处0.8米(宋明调整),深0.05-0.3米,部分路段可见汉代绳纹砖侧向排列的防滑工艺,与《唐六典》“官路遇险,以砖礓墁之”的记载吻合。硖石峡谷最窄处仅30米,两侧崖壁高50-80米,形成“一线天”式隘口,正如明代《陕州志》所叹:“飞鸟难越,猿猱愁攀,实两京之咽喉”。
二、历史脉络:兵戈与商队的时空交响
(一)先秦至汉:防御意识的萌芽与官道成型(公元前11世纪-220年)
崤山战役的间接影响
春秋时期,崤山区域爆发晋楚争霸、秦晋崤之战(前627年,战场位于南陵今洛宁境内),虽未直接发生于硖石关,却促使先民在峡口筑垒设防。现存关隘西侧的石砌墙基(碳十四测定为战国时期),推测为早期防御工事,至秦代纳入“驰道”系统,成为帝国控制崤函通道的前哨。
汉代北崤道的中枢地位
汉武帝时期,北崤道因避开南崤道的“夏后皋墓险段”,成为长安与洛阳间的主干道。张骞通西域的驼队、班超东归的马车均经此道,《汉书·西域传》记载的“从长安出发,经硖石关,历陕州,达洛阳”,勾勒出早期丝绸之路东段的繁忙景象。
(二)唐宋:驿传网络与京畿命脉(618年-1279年)
唐代硖石驿的枢纽功能
唐代在硖石关设硖石驿,隶东都洛阳道,据《新唐书·地理志》记载,其“供传递文书及官员往来,驿距三十里,备马二十匹”,是“两京大道”上的重要节点。杜甫《石壕吏》虽写于距关15公里的石壕村,诗中“急应河阳役”的兵役征发,间接反映了关隘在战时对兵员的集散作用。
安史之乱中的补给通道
乾元二年(759年),九节度使围邺城,军粮经硖石关北运,《资治通鉴·唐纪》记载“陕州粮船抵硖石,转陆运至河阳,日运千石”,可见关隘作为“军事补给线”的关键作用。宋代在此设硖石镇,《太平寰宇记》称其“当川陕之冲,商贾辐辏”,见证官道向商道的功能转化。
(三)明清:边防重镇与晋商纽带(1368年-1912年)
明代关城的军事升级
明洪武年间,硖石关筑城设防,据《河南通志·关隘志》记载:“关城周长600米,高三丈五尺,门二,东曰‘河陕’,西曰‘崤函’,置巡检司,领民兵二百,岁修边墙”。现存西门“硖石关”石匾为明代原物,字体方正雄健,见证了“九边”防御体系向中原腹地的延伸。明末李自成起义军曾在此与明军对峙,关墙内发现的明代“火”字铳炮残件,为山地攻防提供了实物证据。
晋商与茶马古道的支线
清代晋商将硖石关纳入“茶叶之路”支线,从福建运来的茶叶经此入陕,再通过黄河漕运西去。现存“歇马石”上密集的骡马蹄印(深达2厘米),以及关庙遗址出土的清代“晋商义仓”碑,均印证了“日过商队五十余辆”的繁荣景象。
三、现存遗存:石头书写的文明备忘录
(一)石壕古道:车轮碾出的时光印记
作为“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世界文化遗产(2014年列入),崤函古道石壕段的150米车辙是中国唯一以道路遗迹入选的遗产点。车辙走向与陇海铁路硖石隧道基本平行,2014年铁路部门在隧道口立碑保护,并复原30米古栈道。现存车辙中,宽1.3米的段落保留秦代“舆六尺”轨距,窄处0.8米则为宋代适应山地的调整,部分辙痕内可见唐代陶片,记录了不同时代的通行痕迹。
(二)关城遗址:山地防御的活化石
明代关城现存残墙高2-4米,西门瓮城结构完整,门道内的石门槛上,车轴摩擦形成的凹槽深达5厘米,清晰可见。关城北侧利用天然溶洞改造的“藏兵洞”,内有明清时期开凿的蓄水池(深1.5米),体现了“因险设防”的智慧;南侧烽火台基址(现存高6米),其底部发现的汉代红烧土块,证明烽火预警制度的千年延续。
(三)碑刻与诗词:文字中的关隘记忆
明代《重修硖石关记》碑(嘉靖二十四年,现存陕州古城博物馆)记载:“正德七年,流寇焚毁关城,官军复筑,增置瓮城,设把总一员,防兵三百”,详细记录了关城在明代的军事修缮。
唐代岑参《过硖石》“硖石乱流处,斜日风烟昏。山深古戍闲,野旷寒鸦喧”,以萧瑟笔触勾勒关隘的军事氛围;宋代司马光任陕州通判时作《过硖石》“峡石苦雕险,我来无古今”,将地理险峻与历史沧桑熔于一炉。
四、文化意义:在阻隔与连接中生长的文明
硖石关的千年演变,是中华文明“通”与“合”的生动注脚:
军事防御与国家治理的实验场:从战国垒石为墙到明代筑城设卫,关隘的每一次加固都伴随着中央集权的强化——秦代驰道的标准化、唐代驿制的规范化、明代巡检司的制度化,构成了国家力量向山地渗透的完整链条。
商贸流通与文化混血的催化剂:尽管未发现直接的西域文物,关隘周边出土的宋代钧瓷片与西域玻璃器残片,仍揭示了南北、中外的间接交流;明清时期,山西商帮带来的晋剧与本地秦腔融合,形成独特的“硖石调”,至今仍在陕州民间传唱。
灾难与重生的历史见证:2015年7月,石壕古道因暴雨塌方损毁15米,国家文物局采用“原状加固”技术修复,在保留历史痕迹的同时增设钢结构保护棚,体现了现代文明对古老关隘的敬畏与对话。
结语
站在硖石关的车辙上,陇海铁路的汽笛声与千年驼铃在耳畔交织:秦代驰道的夯土、汉代的防滑砖、唐代的驿马、明代的关墙,共同构成了一部立体的中国交通史。这座“石缝里的关隘”,用150米车辙书写着文明的悖论——最险峻的峡谷,反而催生了最坚韧的连接;最坚固的关墙,最终成为文明互鉴的通道。当“一带一路”的倡议重新激活丝绸之路,硖石关的车辙与现代铁轨在黄土高原下并行,恰似中华文明的双重年轮:一层刻着“凿山开道”的勇气,一层印着“互通有无”的智慧。或许,这正是古老关隘留给今天的启示:真正的文明锁钥,从不是封闭的壁垒,而是永远向未来敞开的通途。(文/党双忍)
2025年6月11日于磨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