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山北缘的褶皱深处，金牛道如一条青铜丝带，蜿蜒穿过险峻的金牛峡。峡谷北口，五丁关巍然矗立——这座因“五丁开山”传说闻名的关隘，既是古蜀先民开拓精神的神话图腾，更是历代王朝“以险制敌”的军事要塞。其“神话为表，军事为里”的双重属性，使其成为解码蜀道文明中“传说建构与现实防御”的关键坐标。

一、神话溯源：在传说与史实之间

五丁关的得名，源自《华阳国志》记载的上古传说：秦惠王欲伐蜀，诡称石牛能屙金，蜀王遣五丁力士拖牛开道，终致山崩地裂，五丁与秦女化为巨石，关隘由此得名。这个充满浪漫色彩的故事，实则暗藏政治玄机：

1.地理征服的隐喻

金牛峡最窄处仅8米，两侧岩壁高逾百米，如刀劈斧削，古称“金牛峡”。现存峡壁上23处栈道孔（直径20厘米，深30厘米），清晰显示古人“凿壁架木”的开道艰辛。传说中“五丁拖牛”的神力，实为万千先民“悬绳凿石、架木为路”的真实写照。

2. 政治攻心的策略

公元前316年，司马错沿金牛道伐蜀时，秦国早已通过“石牛粪金”的传说消解蜀人戒备。《史记·张仪列传》载“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五丁关作为金牛道的“蜀口第一关”，成为秦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关键突破口。

3. 文化记忆的层累

李白“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蜀道难》）将五丁神话与蜀道开通并置，使其成为“人定胜天”的精神象征。清代知州曾海观题联“五丁凿破秦关险，万马驮来蜀道难”，更将神话叙事与军事防御熔铸为一体。

二、军事地标：绝壁上的攻防诗篇

五丁关的军事价值，在历史烟云中逐渐显影，其防御体系体现了对地形的极致利用：

1.峡谷锁钥的天然优势

地形绝杀：关城位于峡谷咽喉，呈“一线天”状，最窄处仅容单骑通过。《读史方舆纪要》称其“峡径深险，飞鸟难度”，天然形成“一夫当关”的物理屏障。

人工强化：明代在峡谷最窄处砌起石墙（现存残垣高4米，厚2米），并刻“秦蜀咽喉”摩崖（字径1.5米）；岩壁间设“暗门”（高1.8米），可埋伏弩手实施侧击，形成“自然天险+人工封锁”的双重防线。

2.建制完备的防御体系

驻军与预警：战国秦灭蜀后设关驻军，出土的“蜀东工”铭文铜戈（国家一级文物）印证早期军事存在；明代设“五丁巡检司”，驻兵100人，配备钩镰枪、狼筅；清代增驻绿营兵200人，沿峡口设烽火台，形成“昼烟夜火”的预警网络。

交通管控：2018年出土的汉代木牍显示，通关需持官方“传符”，无凭证者“杖责三十，货物充公”；关城石板路现存密集马蹄印（深达5厘米），见证其作为商道“关卡”的繁忙。

3.关键战役的历史注脚

三国时期，张飞曾据守此关，“据险而守，曹公累攻不克”（《三国志·张飞传》），民间“张飞饮马池”遗址（石砌水池）虽无确切史料，却成为关隘军事功能的具象化表达。

明清时期，关城纳入“汉羌防线”，既设榷场开展茶马贸易，又在隘口埋设铁蒺藜、架设“悬门”（千斤木门，以绞盘控制），实现“军事威慑+经济羁縻”的双重策略。

三、神话与现实的互文：关隘的双重面孔

五丁关的独特魅力，在于神话叙事与历史实践的交织共生：

1.文学想象的现实投射

李白笔下“壮士死”的悲壮，在考古发现中找到注脚：2018年发掘出的明代火铳弹丸、铁蒺藜，印证了关城在明清战争中的实际功用；唐代“开元通宝”钱窖（万余枚），则揭示其作为商道节点的繁荣。

清代“五丁关”碑刻与民国于右任题字，将神话符号转化为地理标识，使关隘成为川陕分界的文化象征。

2.民间信仰的军事转化

原关城内“五丁庙”虽毁于战火，但散落的唐代莲花纹瓦当与清代“开山记”碑刻残片，仍可窥见民间对五丁力士的千年祭祀。每逢谷雨，当地百姓以“开山祭”重现“五丁拽蛇”场景，将军事关隘转化为地域文化的精神图腾。

3.学术争议与实证补白

传说版本差异：《华阳国志》载“五丁拽蛇崩山”，与“石牛粪金”传说形成互文，学者指出后者为秦国伐蜀的政治神话，前者更贴近蜀地蛇崇拜的原始信仰。

防御功能再认识：有观点认为五丁关早期依赖自然天险，人工设施多为后世增建，但战国弩机、明代石墙等遗存证明，其防御体系是历代叠加的结果，而非单一时期的产物。

四、实地探访：在绝壁上触摸双重历史

若探访五丁关，可循古金牛道遗迹展开“神话与现实”的对话：

1.峡谷徒步：解码开道传奇

从宁强县城出发，沿峡壁栈道孔步行至关城，可见“之”字形排列的137处凿孔，最深达30厘米——这是先民“腰系绳索、悬空作业”的实证。途经“秦蜀咽喉”摩崖，可遥想古人刻字时“以文镇关”的防御心理。

2.遗址寻踪：触摸攻防印记

明代石墙残垣中，可见嵌入的“镇关石”（汉代石碑，刻八卦图案），体现古人“以卦象御敌”的巫术思维；

关城北侧台地的五丁庙遗址，虽仅存瓦当残片，但“五丁力士执钎凿石”的浮雕残块，仍在诉说神话与现实的共生。

3.博物馆实证：文物中的关隘

宁强县博物馆藏的战国铜戈（援部刻巴蜀符号）、唐代钱窖出土的开元通宝，以及明代火铳弹丸，串起关城从军事要塞到商贸节点的功能变迁，让传说中的“五丁”具象为真实的守关士卒。

结语：在传说与史实之间

五丁关是一把打开蜀道文明的双重钥匙：神话传说赋予其开拓精神的文化基因，军事实践则夯实了“以险制敌”的战略价值。从秦惠王的政治神话到张飞的据险而守，从李白的浪漫想象到考古学家的探铲发掘，这座关隘始终在虚实之间讲述人类面对绝境的智慧——当自然天险成为屏障，传说便成了文明的注脚；当军事防御固化为遗迹，历史便成了传说的根基。

站在金牛峡的山风中，听松涛穿过“一线天”的回响，五丁关早已超越了地理意义的关隘：它是先民开道的号子凝成的神话，是将士守边的热血铸成的要塞，更是人类在艰险中寻找可能的永恒见证——这，就是五丁关留给世界的启示：当神话照进现实，文明便有了穿越千年的力量。

党双忍2025年5月27日于磨6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