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江上游北岸，金钱河如一条银链穿秦岭而下，在鄂陕交界处打了个绳结——这便是“朝秦暮楚”的上津关。作为上津道连接江汉平原的最后一道门户，它北锁秦岭，南控汉江，将关中的雄浑与楚地的灵秀系于金钱河的碧波之上。这座始建于三国时期的关隘，历经千年风雨，既是兵家必争的“天子渡口”，也是南北文明在汉江河谷孕育的共生样本，与上游的漫川关遥相呼应，共同构成上津道上“北喉南户”的文明双璧。

一、历史渊源：从秦楚边邑到国脉枢纽

上津关的传奇，始于南北文明的初次碰撞。三国魏文帝黄初四年（223年）设平阳县，南朝梁大同四年（538年）改称上津县，自此开启了“三秦要塞、楚地咽喉”的千年历程。战国时期，秦楚在此划界，“楚河汉界”的雏形初现，至今镇中仍存一块“古秦楚分界碑”，虽经千年风化，“楚”字残迹仍可辨。

真正让上津关跻身“国脉级通道”的，是唐代安史之乱。当叛军阻断长安至江淮的漕运，朝廷紧急疏通金钱河水道，形成“汉江→上津关→漫川关→商州→长安”的“黄金补给线”。据《新唐书》记载，当时江南漕粮经上津道转运，但具体数据未明确记载，可能为后世估算。这条临时通道主要用于战时补给，非长期固定线路，却成为维系大唐国运的“粮草咽喉”。明代在此设巡检司，筑“石城高二丈，周回三里”，四门分别命名“接秦”“达楚”“通汉”“连郧”，精准概括了其“襟带秦楚、贯通江汉”的地理宿命。

二、地理区位：金钱河上的水陆密码

上津关的精妙，藏在山水交织的地理密码中。它位于湖北省十堰市郧西县上津镇，金钱河从秦岭深处奔涌南下，在此处折向东流，距汉江仅30公里，形成“两江夹一山”的天然转运港。河面宽约80米，水深常年保持3米以上，唐代木船可直抵关下码头，“上达陕商，下通汉沔”，故有“天子渡口”之称——传说秦始皇南巡曾在此登岸，留下“金銮殿”遗址（今为上津古城核心区）。

作为上津道的南起点，上津关构建了“水陆联运”的立体交通网：

水路：从汉口出发的货船经汉江逆流而上，4日可达上津关，装载秦岭的山货、陕甘的骡马；

陆路：货物在此卸船，由骡帮经漫川关（50公里）、商州（120公里），10日可抵长安。

这种“南船北马”的转运模式，使上津关成为南北物资的“转换器”，鼎盛时关城内外有货栈30余家，“日过千帆，夜歇千马”，与上游漫川关的“水旱码头”功能形成互补，共同支撑起上津道的千年繁荣。

三、关隘与古城：石墙上的攻防与共生

上津古城是上津关的物质载体，也是秦楚建筑文明的活标本。现存城墙为明洪武元年（1368年）所筑，清嘉庆七年（1802年）重修，周长1236米，呈不规则椭圆形，宛如一枚镶嵌在金钱河畔的玉玦。墙体以青石条垒砌，高7米，宽5米，设四门：北门“接秦门” facing 秦岭，门额题“天开秦塞”；南门“达楚门”俯瞰汉江，门额题“地接楚疆”，两门相望，恰似文明对话的永恒姿态。

城内街巷按“九宫格”布局，南北主街称“天子街”，两侧分布着14座明清会馆：

陕西会馆（山陕商帮）：采用关中“四大四小”院落结构，却在屋脊装饰楚地的鱼尾吻兽，砖雕图案融合秦腔脸谱与楚凤纹；

武昌会馆（湖北商帮）：抬梁式木构架源自江南，却在山墙增设秦地的防风耳墙，天井地面铺砌的青砖，每块都刻有“汉津”“秦商”等铭文，记录着南北商人的协作。

最独特的是“双街并立”的奇观：上街为“秦街”，店铺多卖凉皮、肉夹馍；下街为“楚街”，摊铺遍售热干面、米酒，一街之隔，风味迥异，却在共享的青石板路上磨出了交融的印记。

四、文化共生：在渡口边生长的“和鸣”

上津关的灵魂，是南北文化在渡口边的自然发酵。行走古城，随处可见“秦声楚韵”的合璧：

语言：方言属“鄂西北混合方言”，声调接近陕西商州话，词汇却保留大量古楚语，如称“太阳”为“日头”（秦），“下雨”为“落雨”（楚），形成独特的“上津腔”；

戏曲：山二黄戏（汉剧前身）在此诞生，唱腔以楚调为底，融入秦腔的“吼板”，一曲《二龙山》，前半段如汉江蜿蜒，后半段似秦岭突兀，被戏曲学家称为“南北腔调的融合典范”；

民俗：每年正月十五的“火龙灯会”，龙身按秦制分9节（象征九州），龙首却雕刻楚地的鹿角鳄吻，舞龙时伴奏既有秦筝的高亢，也有楚瑟的清扬，火光映着金钱河水，恍若千年商队的灯火穿越时空。

饮食文化更是南北合璧的典范：关城老字号“德盛园”的招牌菜“金钱河鱼杂烩”，用秦地的干辣椒炝锅，佐以楚地的酸泡菜熬汤，鱼肉嫩如汉江鲜，鱼骨酥似秦岭栗，一碗汤里喝尽南北风情。

五、古今对话：从渡口到文旅新枢纽

当福银高速与十天高速在关旁交汇，上津关完成了从“国脉渡口”到“文化枢纽”的蜕变。古城墙下，新修的“上津渡旅游码头”停泊着画舫游船，载着游客逆流而上，追寻漫川关的千年商道；城墙内，非遗工坊里的匠人正在复刻山二黄戏的脸谱，直播间里的“古镇掌柜”对着镜头叫卖郧西马头山羊腊肉，传统与现代在青瓦飞檐下达成和解。

2023年开放的上津道博物馆，以“一粒米的长安之旅”为主题，通过漕运模型、骡马驮具、通关文牒等文物，重现了上津关与漫川关“双关联动”的运输盛景。馆内特别设置“关隘对话”展区，将漫川关的双戏楼模型与上津关的双街布局并置，诉说着两座关隘如何像一对孪生兄弟，在金钱河的上下游，共同守护着南北文明的交流。

站在“达楚门”远眺，金钱河正汇入汉江，水面上货轮的汽笛与古城楼的风铃遥相呼应。这或许就是上津关的永恒魅力：它曾是文明的分界，却最终成为融合的起点；它曾因战争而坚固，却因贸易而柔软。与上游的漫川关一起，它们用千年的光阴证明：真正的门户，从来不是关闭的壁垒，而是永远向文明敞开的渡口——让南来的风与北往的云，在金钱河的碧波上，谱写出永不落幕的交响。

结语：双关并立的文明启示

上津关与漫川关，如金钱河上的两颗明珠，在上津道的南北两端交相辉映。前者控江汉之门户，后者扼秦楚之咽喉，一南一北，一舟一车，共同编织了南北文明的交流网络。它们的存在，让秦岭不再是阻隔，而成为文明的熔炉；让关隘不再是战场，而成为共生的舞台。当我们在漫川关的双戏楼前聆听秦楚合鸣，在上津关的古城墙上俯瞰两江交汇，终于懂得：中华文明的伟大，正在于无数像这样的“咽喉”与“门户”——它们锁住的是自然的险峻，开启的是文明的通途，让千年来的南来北往，都成为滋养这片土地的养分，最终汇聚成多元一体的文化长河。

2025年5月15日于磨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