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榆林的佳县在保德、府谷的黄河下方。佳县原来叫葭县。“蒹葭苍苍，在水一方”，这里有沿河长满了芦苇的葭芦河注入黄河，故曰葭县，但葭字古奥了一些，也就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改为佳县，音同义不同。

　　

　　2018年夏天我去了一趟榆林。榆林从明代起就是九边重镇，在清代成为旅蒙商人云集的商路口。30多年前去过一次，看过素有“万里长城第一台”之称的镇北台。其时的镇北台虽然见绿，但登台北眺，依然黄色多于绿色，远处的一道亮线是位于陕北的中国最大沙漠淡水湖红碱淖。榆林城里的街道虽然齐整，但旧日的城墙多数残破，就是当地人说的“土圪愣”。也有新的街道，但旧日的商气无多，新的市场气氛尚未形成，说是一览无余有些过，但说一般化，也还不是太贬。只记得那里的豆腐比较好吃，但豆制品的花色品种并不多。

　　

　　这一次到榆林眼亮了。首先是复建的古城墙和古城门异常高大，因为有意突出北方商埠的外部形象，北城门前没有规划建筑，门楼突出，左手的城墙下就是昔日的交易市场，现在也是异常活跃的现代商业交易中心。镇北台也变了样，台还是那个台，楼还是那个楼，但被绿色包围了。登上镇北台向北望，到处是绿的草、绿的树，不远处还有很大一片野菊。

　　

 

　　在榆林住了一天，想着向西南方向的佳县去，一来佳县只闻其名未到其地，是黄河边的一座名县城，有着不一样的山河气势，二是那里有新中国诞生前的相关故事。

白云山香炉寺

　　

　　佳县的历史既漫长也很简单，春秋战国时为白翟地，秦入上郡，西汉入西河郡。东汉魏晋南北朝属夏州和银州，唐属关内道，北宋一度称为蒹葭寨，辽金元明属于葭州，清改直隶州，民国初改为葭县，1964年改称佳县，现属榆林市。佳县紧临黄河，坐落在水系相对独立并与黄河交汇的秦晋峡谷里，峡势险峻高大，最能体味“黄河远上白云间”的诗歌意境。

　　

　　从榆林东来，接近佳县县境的公路一路走低，有盘绕的缓坡。但从高处的匝道上停车俯瞰，周围有直上直下的悬崖，佳县县城就在悬崖下边的峡谷里。从公路盘旋而下十多公里后，才看到蹲踞在山崖下的县城。县城的选址还是很巧妙的，临山不依山，靠水不在水，但山水兼得。在山崖笔立中交通相对方便，从街口可以直去渡口，去著名的白云山，白云山象一支硕大无比的巨船，停靠在黄河上。

　　

　　佳县河对岸就是山西的临县，它们是一对隔河招手的老兄弟。临县有条湫水河，湫水向南，与黄河交汇处，就是有名的碛口古渡。佳县黄河南去百十公里是吴堡，吴堡对面又是山西的柳林镇。即从榆林东来的公路，从黄河公路桥延伸到临县，从绥德、吴堡东去来的公路联结吴堡柳林，形成了一个平行四边形的经济地理循环圈和物流闭合圈。在山西的一头，就是有名的吕梁山区和太行山，陕晋虽然隔河相望，却经济连系密切。佳县、吴堡大有晋风，临县和柳林也有一股陕气，陕西的秦腔声在临县和柳林听得，山西梆子又在佳县、吴堡流行。两地间移民来往也很多，你说你的爷爷的爷是吕梁人，他说他们家的姥姥的姑是陕北的佳县人。

 

图组：白云山古建筑群

　　

　　这样一种经济联系文化，也使得佳县成为当年陕甘宁边区的经济亮点和八路军进入太行的“踏脚板”，成为前方中的后方和后方中的前方。在1942年掀起的陕甘宁边区大生产运动中，佳县的小纺织业、造纸业、机械业、盐业和商业都有了发展。边区的对晋贸易一直比较活跃，在一定程度上纾解了边区经济压力，为边区的建设和发展作出特殊贡献。即使在最困难的时期，也有螅蜊峪这个红色贸易通道，把延安和晋绥根据地联结在一起。其时的螅蜊峪渡口，每天有40只船在停靠，发货量达到400吨。有许多反映边区大生产运动的戏剧，也在佳县的黄河背景中诞生，鲁艺戏曲队的编导人员和演员常去佳县、吴堡采风，收集创作素材。也是这样的原因，佳县又是《东方红》经典歌曲的诞生地，也是毛泽东率党中央转战陕北时生活、战斗过100天的地方。

　　

　　《东方红》的歌词作者是李有源和他的叔叔，都住在佳县乌龙铺。他们也是上辈子从河东来的老移民。1944年，延安鲁艺秧歌队到佳县、吴堡慰问八路军将士，得知他们叔侄子都是生产模范，把他们请到炕头上海聊。说到唱歌，李有源说：俺们叔侄俩也编了个新歌，叔叔嗓子亮，我编新词叔来唱。说着，他的叔叔就拉开嗓子，《东方红》的词与新调也就横空出世了。《东方红》的曲调，最早是佳县流行的《芝麻油》调，是一首情绪明朗内容健康的情感民谣，后来在大生产运动中换了新词，“山川秀、天地平，毛主席领导陕甘宁，咱们边区满地红”。再后来，音乐家安波填了新词，“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要吃八路军的粮”，改叫《骑白马》。歌词描述了佳县青年参加八路军的纯朴感受，流行一时。李有源《东方红》的最新词作，进一步聚焦在毛主席、新中国乃至东方升起的红太阳上，无论从意境还是思想上，都有了至今依然不断升华的新高度，也就成为新中国歌曲里，除了《义勇军进行曲》之外的第一红歌。每个人都会唱，唱起来都会由衷地激动。从1945年开始，一曲《东方红》从陕北唱到大江南北，1970年又随着中国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进入了太空。

　　

　　李有源生于1903年，逝世于1955年。他出生贫寒，但自幼好学，13岁时学过《三字经》《千字文》，也到县城里旁听过几天小学课，但一直以放羊为生，天生一副好嗓子，也有编词的能力。他能写出《东方红》的歌词，更是因为真心拥护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没有人给他布置过创作任务，歌词内容和表达完全发自内心。

　　

　　他的后人还住在乌龙铺。乌龙铺在佳县城南五十华里，现在也叫乌镇，是佳县南大门，有通向米脂的公路，是一个浅丘区，也是红枣的重要产区。在佳县王宁山村，6000亩地就有4500亩红枣林，光这一项收入人均就是1.1万元。乌镇坐落在一块台地上，绿色四围，没有见着李有源的后人，但看到了他们的新房和新院落，一扇大门，春节里贴的火红对联依然如新。据说，他的侄子和孙子唱起《东方红》来，也一样声音浑厚有底气。

　　

　　黄河上的太阳不仅让两岸的民众看到未来，也带起了一种民族精神的崛起和伟力的迸发。1939年4月13日，以保卫黄河为主旋律的《黄河大合唱》，在陕北公学大礼堂首次公演。《黄河大合唱》是亲眼见到黄河和黄河船夫的冼星海，拖着病体，酝酿了很长时间，熬了六天六夜，创作出来的传世交响乐。在延安既无交响乐队也缺少乐器的情况下，冼星海不得自己指挥乐队，用自制的低音胡与在瓷缸桶里摇击饭勺，去模拟黄河的惊涛骇浪，去映衬和表现横渡黄河的黄河船夫勇往直前战斗中的民族音乐形象。这是我们的另一笔永久民族精神财富。

　　

　　佳县的文化底蕴是多侧面的，从乌龙铺出来，想去的地方，就是佳县的白云山。白云山在城南十里地的黄河边南河底上，是黄河高崖下秀出的一座谷底河前山，别名双龙岭，又叫嵯峨岭。双龙之谓，是双岭双峰夹着一道平川，嵯峨之谓，则是山势高竣。这样一种景象，被从终南山云游来的人称“玉凤真人”的明朝道士李玉凤看中了，便在这里结庐修行，建起了白云观。白云观的观名也有来头，从高崖上看，白云飘在黄河的河谷里，从白云山上看，白云飘在天空，“山门不锁白云封”，白云观名声远播。尤其是万历皇帝赐“道藏”4726卷之后，发展为占地200亩、建筑面积8.3万平方米的建筑群。登上高高的台阶就可以清晰地俯瞰黄河谷地，这里成为黄河上最大的道、释、儒传统文化历史传播中心。在道教真武大殿系列之外，还有石窟寺等佛寺系列和禹王宫。它们之间互不排斥。

　　

　　白云山的传统文化内涵和外延，不止体现在多种建筑风格上，如悬山、硬山、歇山重檐琉璃瓦覆顶建筑俱全，雕塑艺术精细多样多题材，道教音乐也是艺术宝藏，不仅与北京的白云观互有往来，一脉相承，也融合了江南道教音乐。佳县白云观的壁画约有1590幅，工笔、山水、连环素描，各呈异彩。

　　

　　1947年，毛主席转战陕北两次过佳县，第一次就去了白云观，还同群众一道过重阳节。他就对当时的佳县县委书记张俊贤说，这些都是财富，都是劳动结晶，不要毁了，一定要保护好。毛主席与群众在重阳节逛庙会，在宫观里看晋剧，主人要他坐前排，他说他个子高，把前面的老乡挡住看不好，一直坐在后排。他还给张俊贤提了词，“站在最大多数劳动人民的一面”。他也按着乡俗同群众一道抽过签，抽出的是“日出扶桑”，还是东方要红的意思。这细节记录在佳县的纪念展览馆里。

　　

　　毛主席第二次到佳县，是1947年9月转战佳县神泉堡，在那里的一孔老窑洞里工作了57天。这一段历史在神泉堡革命纪念馆里也有详尽记录。2018年8月，《陕西日报》的记者有简明扼要的回顾报道。在神泉堡，毛主席起草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首次提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修订“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修改审定并公布了《中国土地法大纲》。

　　

　　吴堡县川口村渡口对面，就是自古有名的柳林“军渡”，明末李自成从陕北东渡黄河，就在“军渡”上。这也是毛主席为什么在进入北京前后，一再提到不可忘记李自成历史教训的一个重要历史地理背景。

　　

　　“军渡”是黄河大古渡，南控孟门也即龙门，西隔吴堡，是黄河中游最大的晋陕通道。1969年，河上建设了军渡大桥，接着就是后来的银青高速和太中银铁路横穿，军渡大古渡天堑早已变通途。（文/冯并）

　　

　　作者简介：冯并，经济日报原总编辑，韬奋新闻奖获得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期从事经济新闻工作、文学写作和经济评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