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有道 ──《乾坤道》写作的一点体会

2021-07-19 09:58:55 来源:西部决策网
  一个道道地地的关中人,我是把黄土高原的陕北当做自己的故乡了。
  
 
  所以故乡,自然有故乡的理由,如我心里想的,是把生养了我的故乡周原,看做了我的天堂呢!我不知天堂在哪里?也不知天堂远不远?更不知天堂好不好?但我和芸芸众生一样,是很向往天堂的。不过我又发现,凡是向往天堂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是上到天堂去了。然而他们去了天堂,却也悲惨得很,就再也不见回来。这叫我糊涂而迷茫,糊涂那么令人向往的天堂,迷茫那么使人着迷的天堂,怎么如我们的人生路一样,是一张单程票!那样的天堂是该警惕的呢,因为那是亡魂的天堂。所以我要说了,我们是还有自己灵魂的天堂呢!这个天堂就是我们自己的故乡了。热爱天堂一样的故乡,不仅养成了我们的身体,成熟了我们的灵魂,更养成了我们的精神,还有我们的品格,我们的梦想……我们精神昂扬,我们灵魂饱满,我们是故乡的宠儿,我们自由地出入在故乡般的天堂,故乡教化着我们,我们为故乡是该做些努力的呢。
  
  广袤的古周原是我的故乡,广漠的陕北也是我的故乡。
  
  历史的周原,高迈的陕北,既然都是我天堂般迷人的故乡,我是不能厚此薄彼的,所以我既深爱着我生活成长的故乡周原,又深爱着给我文学灵感的故乡陕北……2007年的时候,在西安日报社讨生活的我,架不住心的召唤,想要逃离媒体工作,继续我差不多中断了二十二年的文学梦想。早在1985年时,懵懵懂懂的我,一头闯进文学的天地中,当年的《当代》杂志第三期以头条的位置,推出了我的中篇小说处女作《渭河五女》。可以说,我心怀的文学梦想,获得一定的安慰。但我毅然决然地放手,不再触碰还在心里热着的文学。因为我心知肚明,文学是高贵的,而且还极其高迈。我算什么呢?大概只有那么点儿朴素的乡村生活而已。这是不够的,太不够了。我需要新的积累,既是生活的,还应是文化的,特别是被割裂、被误读的历史文化。我要补上这一课。
  
  我一点都不急,在新闻战线的火焰里冶炼了近二十年,到我五十五岁的时候,我给西安市的主要领导写了一幅“给自己留点时间,给他人留点空间”的书法条子,即毅然回到我生活的故乡,动手写了两部古周原上的中篇小说后,懵懂着,却也豪迈地北上陕北,在陕北钻了几条山沟,翻了几道山梁,听了几多信天游,最后来到黄河边的乾坤湾,住在一户村民的家中,写了那部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
  
  对于给予我文学灵感的陕北,我谋划着是要写一部长篇小说的。但哪里是我着墨的始发地呢?当然是延川县的乾坤湾了。
  
  九曲十八弯的黄河乾坤湾啊!我把我对文学故乡陕北的回报,义无反顾地确定在了这里。我当初写作《手铐上的蓝花花》的那户农家院子,对我是最有吸引力的,这次来了,我是还想住在那处民居窑洞的,但延川县我交往深厚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今日乾坤湾的情况。他们说峡谷底的黄河岸边新建了宾馆式的窑洞院落……住到黄河水边去!我听了心里大热,当即在他们的引领下,毫不犹豫地下到黄河边上来,住进了建成不久的河谷窑洞宾馆。
  
  晚饭就在窑洞宾馆用了,是最纯粹的陕北饭食——凉盘子有杂粮拼盘、凉调羊杂、凉拌三丝、甘泉豆干、鸡蛋泡泡……热碟子有清炖羊肉、洋芋擦擦、苦菜黏洋芋、米脂驴板肠、麻汤饭……我一副关中西府的胃口,倒是对陕北吃食特有兴趣,大快朵颐,吃了一个痛快。
  
  晚饭后,我绕着黄河的乾坤湾走,我一直地走,这便遇见了一位捉蝎子的人。年少的时候,我也是捉过蝎子的,知晓蝎子的药用价值,突然再见一个捉蝎子的人,让我顿觉亲近了许多。遂站在他身边,与他聊了一会儿。知他来捉蝎子,是为一位老人疗疾用的,而那位老人,是一位甘居家乡的老红军。我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想要拜访那位老人。可捉蝎子的人告诉我,老人住在延安市“八一敬老院”里。
  
  我记下了那位需要蝎子疗疾的老红军,想有机会,是一定要去拜访他的呢。
  
  是夜我住在黄河边上,听着黄河的流水声,我睡得踏实极了,不过,睡梦中似还听到了曲名叫《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的信天游……最初的时候,我是从一位白姓老汉的嘴里听到这曲信天游的,他一开口,像是兜头砸了一闷棍,即让热爱文学的我,对于文学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醒悟。我感慨白姓老人家那曲信天游的立场与力量,不仅壮大着我文学的底气,还壮大着我生命的追求。我把这曲信天游学唱下来了: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
  
  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
  
  三月里桃花满山红,
  
  世上的男人就爱女人。
  
  ……
  
  游历在陕北的山山梁梁、沟沟峁峁里,总有机会认识如白姓老汉一样的人。譬如米脂县杨家沟,有个与我的家乡扶风县名字一样的镇子,即扶风镇。一次到那里采风,我遇到了另一位老人,我们从“扶风”两个字说起来。说得开心时,他张嘴便吼唱了白姓老人唱的那曲信天游的后一段:
  
  天上的星星排对对,
  
  人人都有个干妹妹,
  
  骑上那个骆驼峰头头高,
  
  人里头就数上咱二人好。
  
  这位老人唱了这曲信天游的后一段后,与我拉起话来。让我知道这里的扶风镇,确与我们关中平原的扶风县,血脉相承,是一家子人哩。他们明末清初,为躲祸乱,从故乡扶风县来到这里,开辟了这里的扶风镇。老人家这么说了后,加重了语气,还说了这样两个字:道道。老人家说:人这一辈子,是要讲道道的。就像信天游里唱的那样,人爱人,就是道道。老人家还说:男人爱女人,就是道道。
  
  我在陕北的山山梁梁上走,在陕北的沟沟峁峁里翻,走了许多山沟,翻了许多梁峁,见了许多人,在与他们的交谈中,我不断地累积着“道道”两个字,到最后,我是坚信,陕北的语言体系里,道道是必不可少的一个词汇。他们嘴里讲道道,做人讲道道,做事讲道道,无道道不成方圆,无道道非天地人伦。
  
  “道道”二字影响着我,启发着我,感应着我,在我创作的这部长篇小说里,我便蛮不讲理地安排了一个人物,他叫“道老汉”。
  
  道老汉可是那位我在黄河乾坤湾采风时,想要拜见而没有见上的老八路?还别说,确实是他了。而且还不只是他一个人,是像他一样的一群人哩。2019年9月中旬,中国作家协会推荐了部分作家,参与脱贫攻坚战的现实创作。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领到的任务便是去陕北采风写作。轻车熟路,我从北京赶回西安,稍作休整,就上了陕北。其间,我想起一个多月前在乾坤湾边有过的一个念头,便走进了“八一敬老院”。原本我是想找到那位老八路的,但由于他身体的原因,我便没敢打扰他。不过,这里的老八路、老解放多得是,据敬老院的服务人员说,有二百多人呢!其中就有吼唱了《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的白姓老汉。
  
  我是惊讶了,待我撵到白老汉的身边,他不仅认出了我,还记得给我教唱信天游的事儿。然而,也仅如此,我想要从他身上挖掘点创作素材,却被他淡淡地谢绝了。白姓老人家拒绝的词汇,依然是他说给我的那两个字:道道。白姓老人家说:我那点事有甚好说的呢?白姓老人家说:道道。这里有故事的人多着哩。
  
  确如白姓老人家说的那样,能够住进“八一敬老院”的人,不是老八路,就是老解放了!我调整好自己的语气,在“八一敬老院”负责人的引导下,用了一下午的时间,与六位谈吐自若的老八路、老解放,作了较为深入的恳谈。
  
  他们六人是:同景飞,93岁,志丹县意镇人。原359旅轻机枪手;
  
  孟振亚,90岁,洛川县石头镇人,原359旅重机枪手;
  
  王步福,101岁,宝塔区蟠龙镇人,原359旅战士;
  
  王乃胜,92岁,延川县永坪镇人,原西北局战士;
  
  高志昌,89岁,安塞县坪桥镇人,原西北局战士;
  
  李福功,88岁,米脂县城关镇人,原西北局战士。
  
  与几位革命老人恳谈,他们说得最多,也最为集中的一个话题,就是他们参加革命,就是“为了吃得饱,穿得暖”。志丹籍的同景飞老人,回忆说了,他们兄弟姐妹满共九人,吃不上穿不上,前前后后饿死了他几个哥哥姐姐。为了他能活下来,13岁的他就被父母送去参了军。刚参军时年纪太小,做不了甚,就整天纺线线,他很能纺线线哩,一天纺个七两八两的棉花,不在话下。他因此还获得了纺线线能手称号!去南泥湾开荒种地大生产,他更是一把好手。最后同景飞跟上队伍上战场,扛着枪,打胜了扶眉战役,并且一直往西去,解放宝鸡,解放天水,解放兰州……
  
  同景飞老人家与我恳谈时,他身上是穿了军装的,在他军装的左胸前,佩戴了几枚亮灿灿的军功章,这使得同景飞老人家看上去神采飞扬、雄赳赳气昂昂的。他军功显赫,却如此淡泊心静,这要有怎样的修养,才能做到呀。
  
  同景飞老人家讲说他的经历时,也不失时机地要说“道道”的。
  
  不只他要说“道道”,与他同住“八一敬老院”的老八路、老解放,恳谈拉话的时候,是也要说“道道”哩。
  
  我与他们的恳谈深入着,越是深入,“道道”两个字他们说得就频繁,让我深刻地认识到,叠字的“道道”,可不是陕北人措词时喜欢叠字叠句那么寻常,其所包含的精神力量,是可以上升到哲学与宗教的层面来看待的。
  
  我文学的主人公道老汉呢?他是必须懂得爱,知道爱的。因为爱就是陕北的山山梁梁,沟沟峁峁里最受尊崇的“道道”,唯有“道道”上的爱,只有“道道”上的爱,才能活出个人样儿来。
  
  道老汉出现在我的小说里,我倾心书写的《乾坤道》就有了灵魂。但仅有一个道老汉是不够的,我在陕北的山山水水间、沟沟峁峁上寻找陪伴道老汉的人物。可以说,我寻找得并不艰难,我寻找到了劳九岁、池东方、柯红旗,还有罗衣扣、乔红叶、田子香他们。他们手携手、脚跟脚地走进了我的小说《乾坤道》里,极大地丰满了《乾坤道》的人物形象,使得《乾坤道》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要知道,劳九岁、池东方、柯红旗,还有罗衣扣、乔红叶、田子香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即他们是插队落户到了陕北来的北京知青。
  
  看过几部研究陕北近现代文化发展的专著,知晓抗战时期的红色延安,吸引了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有理想、有梦想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对陕北红色文化的发展,起到了强大的推动作用,他们反封建,反独裁,反帝国主义,为救国富民作出了极大的贡献。
  
  《乾坤道》里的柯守国、古月华,是他们的代表,他们代表了走进陕北的第一代知青。我不能说后来的北京知青,与他们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也不能说一点联系都没有。仿佛天造地设一般,在柯守国、古月华他们第一代知青离开陕北二十多年后,更为集中,更为广泛的就是响应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到陕北来的北京知青了。权威性的北京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辑的《劳动志》,清楚地记录下了这件事,自1969年开始,先后有四批共两万七千二百一十一名北京知青,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从北京来到陕北,插队落户在一千六百多个生产队,从事农业生产劳动。1979年初,北京知青开始大返城,他们绝大多数从插队落户的陕北小山村,或是参军入伍,或是参加高考,或是返城回家,离开了陕北农村。不过,走得并不是很彻底,《延安日报》2001年8月22日报道,至今仍有200多名插队落户的北京知青,选择留在了陕北。
  
  北京知青无论留下,或者离开,都对陕北的社会经济和文化进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把我的视野投向了他们,我把我的笔触也伸向了他们。
  
  我所以选择了延川县黄河流经过的乾坤湾,做了我小说的根据地,是因为我听延川县的朋友说,我敬仰的知青作家史铁生,插队在这里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看黄河的流水,喜欢听黄河的波涛……还有路遥,也是道道地地的延川儿孙呢!路遥在他关于故乡的记述中,也讲了他热爱黄河乾坤湾。
  
  我追寻着史铁生的足迹,还有路遥的足迹,想象着他们的想象,也站在了黄河岸边的乾坤湾。站在乾坤湾边,我问了黄河一个问题,那就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都到哪儿去了?”他们是上海知青、天津知青,西安、武汉、广州等城市的知青,他们曾经去了北大荒,去了西双版纳,去了贵州的十万大山……他们回城了,其中的一些有创作才华的人,把他们上山下乡的经历写成了文字。我阅读了许多那样的文字,这些文字中充满苦涩。我把这些文字,与史铁生写下来的文字做了对照,发现他们之间的观念与观点,大为不同,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刻画了他曾插队落户的陕北,满满的全都是怀恋,温暖而又温馨,不见一词一句的不满,更别说怨恨了。
  
  不只史铁生这样来写他插队落户的陕北,还有陶正、梅绍静等一批作文作诗的人,发表出版的文章和诗歌,也如史铁生一样,对他们插队落户的陕北,充满了一种饱满的感念之情,他们爱陕北,爱得深,爱得真,爱在了他们的心窝子上。
  
  站在黄河岸边,面对着那一道巨大的名叫乾坤湾的湾,我又向黄河发问,是北京知青们的心肠好、重感情?还是陕北人的心肠好、重感情?
  
  滚滚的黄河没有回答我,但我听得懂黄河的心声,正如黄土高原的陕北孕育出来的信天游唱的那样:
  
  山沟沟里磨日月磨道道里转,
  
  苦水水煮人人泪蛋蛋漂起个船。
  
  山丹丹开哟山洼洼红兰花花开哟满坡坡蓝,
  
  受苦人呀知道受苦人的难。
  
  老实说,北京的知识青年插队落户来陕北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难。像陕北的山水,陕北的人,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不也同样的受难了吗!因为受苦人知道受苦人的难,大家一起承受了苦,承受了难,苦也就不是苦了,难也就不是难了。
  
  陕北人不仅把“道道”说在了嘴上,还落实在了行动上。他们最讲究的是,为人应该信“道道”,有“道道”,说“道道”,守“道道”,尊“道道”……在“道道”这一基本准则下,插队落户在他们村里,与他们一起生活着的北京知青,耳濡目染,是也跟着陕北人有了深刻的“道道”了呢!
  
  不能说劳九岁、池东方、柯红旗,还有罗衣扣、乔红叶、田子香他们就是插队落户在陕北的知青代表,但我把他们热情地邀请进了我的小说,就是想要他们文学地与最讲“道道”的道老汉一起,以他们的生命体验,充实并升华我小说的艺术品格。
  
  劳九岁、池东方、柯红旗,还有罗衣扣、乔红叶、田子香他们,千真万确,是来到陕北这块神奇土地上的第二代知青了。
  
  那么第三代知青呢,他们是谁?罗乾生、罗坤生、柘川秀、柘河秀他们就是。
  
  罗乾生赴美留学,学成回国,便投入到秀美山川工程的伟大实践中,他是专业的,他是专注的,他业已取得了非常可喜的成就……罗坤生学习罗衣扣,立志乡村教育事业,并在罗衣扣的开导下,参加进了亲生母亲田子香的团队,为富裕乡村作着他的贡献……柘川秀、柘河秀姐妹俩,在选择职业时,义无反顾地返乡回村,走进大学生村官的行列,继续他们父母辈未竟的乡村建设事业。他们本来都有留城工作的机会,可他们偏偏选择了乡村,他们让人钦佩,令人感动。
  
  他们不期而然地撞进我的生活,是因为中国作家协会去年组织的脱贫攻坚报告文学创作工程,我受《中国作家》杂志推荐,参与其中,深入到陕北的延安。在当地宣传部门的领导,特别是作协领导霍爱英及几位朋友的陪同下,走访了宝塔区、延川县、子长县、安塞县、甘泉县、黄陵县……我在老百姓的田间地头,还有他们的土窑洞、土炕头,认识了许多大学生村官和脱贫攻坚驻村第一书记,我记在心头的就有马秀、卢继霞、汆春妮等等二十余人。
  
  名正言顺,他们就是第三代知青。
  
  一代一代又一代,黄土高原的陕北,来了三代知青,每一代有一代的精彩,有一代的积淀,有一代的树立。我因此要说,这是陕北的大幸,也是三代知青的大幸,更是祖国的大幸……已故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曾经说过,“陕北自古就是一块古老神奇的土地,这里的每座山、每道沟、每一个村庄,每走一处,都有如诗的传说和丰富多彩的民间艺术。挖掘这些深层次的艺术宝藏,无疑是对这块土地最好的回报。”我一个关中道上的人,真诚地把陕北当做了我的文学故乡,我有理由为我神奇的文学故乡,塑造出新的传奇来。
  
  三代知青在陕北,他们启发着我,我感谢他们,感激他们。(文/吴克敬)

  (作者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西安作家协会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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