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装台》里的秦腔谈起

2021-03-19 11:12:54 来源:西部大开发杂志
  2020年底,央视黄金档播出了电视剧《装台》,该剧根据作家陈彦的同名小说改编,故事以西安为背景,讲述了以刁顺子为首的舞台搭建者们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故事跌宕起伏,命运看似无常又有常,《装台》以一个城市底层边缘人物的视角,描写了西京城里的人生百态。
  
  在《装台》播出的半个月里,西安毫无悬念地又“火”了一把,“破2”收视率“神助攻”之下,效果立竿见影。携程旅游数据显示:12月前两周旅行目的地搜索量,陕西环比增幅达11%;西安环比增幅达12%;元旦旅行目的地搜索量,陕西环比增加120%,西安环比增加160%。
  
  在《装台》带来的无数讨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安美食,有无数次登上热搜榜榜首为证。
  
  但这一次,引起我关注的,却是剧中若隐若现的秦腔。
  
  聒噪,几乎是我不长的人生对秦腔的唯一评价。
  
  在审美不够成熟的童年岁月里,秦腔是红白喜事上不可或缺的表演,是老人收音机里嘈杂不清的旋律。离奇地是,我始终没有听清过一句词,对于秦腔背后的文化内涵更是一无所知……
  
  但在长辈眼看来,小孩儿对秦腔的抵触无可非议,秦腔仿佛天然有着自己的受众群体,而富有阅历的中老年人便是其最广泛的受众。
  
  言之凿凿,但依旧难以令我信服。回忆儿时,在我眼中,京剧婉转悠扬,豫剧铿锵大气,唯独秦腔,总是高亢粗粝,生硬夸张。
  
  对于年轻人对秦腔的“不感冒”,老年人会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语重心长地说出那句亘古不变的真理——“以后你就懂了……”
  
  对于此,我一直不以为意,直到一晃眼来到人生的而立之年,缓缓溢出屏幕的秦腔语言不再难以分辨,我也仿若突然开了窍一般,领悟到了秦腔那独特的魅力所在。
  
  秦腔,也称“梆子腔”,之所以被称为“梆子腔”,是因为早期秦腔演出时,常用枣木梆子敲击伴奏,以梆击节时会发出“梆梆”声。秦腔是中国最古老的戏剧之一,在秦朝时已趋于成熟。
  
  在《装台》中,主角刁顺子带着几个兄弟承接各种演出装台的活儿,他一出场,手机里便传出“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的秦腔唱段。
  
  曾有媒体在其公众号上对剧中这一段秦腔进行有奖竞猜,猜出正确答案的网友不在少数。
  
  我在查阅之后才知这一段出自经典秦腔剧目《三滴血》,剧中讲述了三次滴血认亲,阴错阳差地演绎出封建时代商人家庭的矛盾和不幸,故事情节之曲折,人物形象之生动,令人惊叹。
  
  该剧由被称为“东方莎士比亚”的易俗社剧作家范紫东先生于1918年编写而成,100年来,经过几代艺术家的精彩演绎,几乎成为陕西的文化重要符号。
  
  在《装台》中,刁顺子选用秦腔经典唱段做手机铃声,与他身为秦腔剧团装台的角色不无关联。当台上开始演出,他便默默藏在后台,秦腔团里演出的多数剧目,他都耳熟能详,甚至可以毫不费劲地跟唱。
  
  在舞台之外,刁顺子的生活也如同许多秦腔剧目一般历经悲欢离合、波折起伏,转念一想,芸芸众生,谁的生活又不是如此。
  
  《装台》令我印象深刻,是因为每当情节发展到某一阶段,就会有一段应景的秦腔曲目响起,曲调恰如其分,戏词直指人心。
  
  剧中有一幕几乎贯穿始末的戏,即秦腔团为获得南方巡演机会而通力合作的戏曲《人面桃花》。《人面桃花》的戏词出自唐代诗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这首诗意在感慨所爱无缘相守,时过境迁。
  
  当刁顺子带着历经变故、只身一人来到异乡的蔡素芬坐在台下一同观看《人面桃花》,开场女子便唱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而后,崔幼卿又深情地唱:“杯水怎解相如渴,本待二次再借过”,刁顺子道:“美!唱得美!”演到精彩之处,崔幼卿唱“我为你功名不为重,我为你芸窗懒用功,我为你三餐膳少用,我为你夜夜睡不宁,一首情诗送你命,活活哭煞崔幼卿……”戏词温婉动情,嗓音婉转凄凉,此时蔡素芬已深为《人面桃花》所感,不禁潸然落泪。
  
  人人都能从《人面桃花》中感受到物是人非的无奈感,这不仅是戏词的感染力,更是演绎方式的魅力。而剧中秦腔团主推的《人面桃花》,便是用碗碗腔唱的。
  
  电视剧中,瞿团曾“一本正经”地介绍到,秦腔已经不再是单独剧种的名称,它代表着整个陕西的戏曲,作为秦腔团,主要唱秦腔,但眉户、碗碗腔、弦板、阿宫、同州梆子也都唱。
  
  碗碗腔唱词通俗典雅,音乐悠扬轻盈,音律细腻声韵严谨,使得《人面桃花》
  
  对剧中人蔡素芬命运的象征意义更为深刻。
  
  而我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秦腔并不都愤怒生硬,表达起人物内心的婉约深情来也可以游刃有余。
  
  除此之外,剧中还有许多桥段有秦腔片段的出现。虽然只是一两句,但常常能达到画龙点睛的效果。
  
  比如身胯小腰包,脚蹬三轮车的刁顺子一直以为蔡素芬的到来,会给自己略显晦涩的平凡人生带来一丝光亮,谁知安稳日子刚刚开始,历史又开始重演。
  
  在蔡素芬选择了不辞而别的那个晚上,刁顺子在床上摆出个“大”字以掩饰自己的孤独和困惑,这时候响起了秦腔《祝福》的著名选段:“盼新人到家中喜气盈盈,却为何进门来哭闹不休……只见她直哭得珠泪滚滚,我老六在一旁暗自沉吟,莫非她讨厌这深山密林,又莫非她嫌我家道清贫……”
  
  再比如,在刁顺子的大哥刁大军在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最终在老家的床上抑郁而终之时,响起了丑角戏《教学》的经典唱段:“一不是吹来二不是谝,我家三辈都做过大官,我爷见过皇上的面,我婆和娘娘吃过饭,我爸穿过黄马褂,我妈穿过绫罗缎,出门不走坐软轿,回家捶背有丫鬟,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上镶的五彩篮,过年过节把礼送满,绅五绅六都来添,自从我爸钻了土,地方的绅士趔的远,换了人,换了脸……”
  
  这段总结了刁大军一生的经典丑角唱段,如同人生的旁白一般,令人回味。人生苦短,轰轰烈烈的聚散离合,最终却藏匿于丑角的唱白当中……此时,镜头也恰如其分地从城中村的破旧屋顶缓缓放大到西安城连片的高楼大厦……
  
  我终于了解,秦腔的古老,并不意味着无法与现代人产生共鸣,秦腔的魅力,是黄土高原上人们倔强的呐喊,是陕西热土上不老不灭的灵魂。
  
  正如贾平凹在其代表作《秦腔》里写到的那样,“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亦如陈忠实在《我的秦腔记忆》中讲到:“这腔儿无疑最适合秦人的襟怀展示。黄土在,秦人在,这腔儿便不会息声。”
  
  而在娱乐信息唾手可得、文化生活方式的丰富多元的今天,作为传统戏曲的秦腔,只能在多元文化中挣扎生存。
  
  这一点,在《装台》中也有展现。秦腔团忙上忙下地精心准备《人面桃花》,然而给路人免费送演出票都没人愿意去;领导没看到排练的戏,意味着南方巡演没希望;下半年工资也会“难产”;更可笑的是,排练场的暖气也找不到眉目了。
  
  剧团的前辈们无奈地感慨道:“现在的娃娃们,连方言都不会说,怎样能指望他们把这门技艺传承下去……”
  
  专业演出团体生存环境逼仄艰难,传承秦腔记忆的人才量小力微,传统表演技艺无时无刻不面临着失传的威胁。
  
  秦腔爱好者芦笛说:“戏曲回不到那个人人都喜欢的时代了,但是能有百分之十的人喜欢,就比今天好多了。”
  
  现代生活的变化,使秦腔愈发不合时宜,秦腔的程式、忠孝节义的价值观,都在社会的快速蜕变中受到了挑战。更极端地是,多数情况之下,人们将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截然对立起来,秦腔一类的戏曲甚至会被不假思索地判定为老旧的,保守的,难以被理解的艺术表达方式。
  
  但一方剧种养一方人,转变无法一蹴而就,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秦腔血液总有一天会浇灌到年轻人,就像幡然醒悟的我一般。
  
  也许,我对秦腔看法的转变并不神奇,也恐怕关中人的本性就是如此,祖祖辈辈用生命做草稿,凝结了秦腔一声声抑扬顿挫的调侃和呐喊,只要它还没有消失,我总有一天会听懂。(文/王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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