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生态,不应忘记的平凡人

2022-11-04 17:30:42 来源:西部大开发杂志
  离开高楼林立的都市,我们常常为广袤的西部神迷心醉——它瑰丽神奇,兼具浩如烟海的大漠戈壁、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雄伟壮阔的祁连冰川、波涛汹涌的九曲黄河、秀丽壮观的长江三峡……世界上最为丰富的地貌景观鳞次栉比;它人迹罕至,却拥有世界奇迹秦始皇兵马俑、文化艺术宝藏敦煌莫高窟、华夏远古文明轩辕黄帝陵……世界上最为鲜明的历史文化绝无仅有。
 
  作为旅者心中的净土,西部地区终于在21世纪迎来旅游热潮。然而,旅游经济发展之余,亦有难以弥补的生态创伤挥之不去。如今,我们于这片土地之上推行绿色发展方式,仍不能忘记为此付出辛劳甚至生命的人们,而不断地讲述,是我们铭记历史教训的方式。
 
  勇士继承人
 
  说起可可西里,总也绕不开索南达杰。作为青藏高原最广为人知的“勇士”之一,他在与盗猎分子的斗争中英勇牺牲的故事流传在这个世界上最高高原的各个角落。
 
  普措才仁无法仅仅将舅舅索南达杰的英雄事迹当做故事听,这个每次来他家里就同他嬉戏打闹的亲人,竟为保护那片无人区的野生动物和矿产资源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这让15岁的普措才仁难以理解——神秘的可可西里真有奇特魅力令人至此吗?
 
  这片近乎荒漠的土地身处海拔近5000米的高原之上,广达4.5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使其横跨青海、新疆、西藏,与罗布泊、阿尔金山、羌塘并称为我国四大无人区。
 
  被称作“生命禁区”的可可西里空气稀薄、气候复杂,却是野生动物的天堂,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驴、雪豹……世界上最为多样的高海拔生物在这里聚集着,唯独缺少人类的足迹。
 
  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量外地人持枪闯入,瞄准藏羚羊,将它们由百万只屠杀至几万余只,被欧美市场视作“软黄金”的藏羚羊皮售价高达数万元,其可观的经济利益促使盗猎者一再涉险。
 
  1994年1月18日,参与可可西里生态保护工作的索南达杰和4名队员在押送歹徒行至太阳湖附近时,遭歹徒袭击,索南达杰与18名持枪偷猎者对峙,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最终被无人区零下40℃的风雪塑成一尊冰雕。
 
  这片印刻了舅舅生命的土地一路牵引着普措才仁成为可可西里森林公安局的一名警长,在这里,巡山队的每一位队员要巡护超过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巡山时,普措才仁总会想,也许舅舅已经化身为可可西里的一头野牦牛,与可可西里融为了一体,而巡山,给了他与舅舅“重逢”的机会。
 
  普措才仁因此成为队里巡山最多的人,在漫无边际的荒漠,他周而复始地探路、陷车、拖车、修车、再出发,一次次向可可西里腹地挺进,任凭车窗外风雪肆虐,高原的野生动物们奔跑追逐,安然自若。普措才仁逐渐意识到,人类无法生存的地方,并不一定是生命的禁区。
 
  每当此时回忆起盗猎者的残忍,普措才仁心绪难宁。为了“一网打尽”,盗猎者通常会用汽车强光照向奔跑中的藏羚羊群,只会顺着强光奔跑的羊群们通常都是凶多吉少。手法娴熟的盗猎者剥掉一张藏羚羊的皮子,最快只需要13秒,刚被剥去皮毛的母藏羚羊血肉还未冷却,懵懂的小羊已经爬上了母亲的身躯……这些,普措才仁都看在眼里,他开始理解舅舅的选择,也暗暗为自己的坚持下定决心。
 
  2010年,普措才仁一行人在雁石坪抓获了一个七八个人的盗猎组织,没收了七八十张藏羚羊皮,这是可可西里最后一次响起枪声。尽管如此,普措才仁巡山的脚步依然不能停下,他内心明白,除了许多几乎绝种的野生动物,可可西里还埋藏着令不少人虎视眈眈的珍稀金属资源。
 
  普措才仁出生的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因偏远落后,很多人选择离开去往大城市发展,普措才仁和同事们仍然选择留下。在他们看来,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对大自然只剩下索取,哪怕从现在开始,对自己生存的家园有所反馈,应该还不算晚。
 
  “重生”的洱海
 
  用“重生”来形容一座湖泊,对于十多年前只能从洱海里打捞出一摞一摞白色垃圾的大理镇滩地管理员李志贤来说似乎并不为过。从事洱海清洁工作十几年来,李志贤见证了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过程,从湖泊清澈见底到游客蜂拥而至,再到几次三番的蓝藻爆发……李志贤常常感到疑惑,或许发展和保护本来就是矛盾的。
 
  毕竟,曾被看作“人间仙境”的“苍山雪,洱海月”背后写满了贫穷与落后,直到近十几年,四通八达的高铁、机场、公路将蜂拥的游客带到此地,才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2015年时,双廊古镇黄金周每天的游客接待量超过10万。2017年,这片云南最受欢迎的“海”每年接待的游客人次超过4000万。而彼时,整个大理白族自治州的常住人口数量也不过300多万。
 
  除了应接不暇的游客,洱海也吸引着无数带着毕生积蓄到此建造民宿、客栈、餐厅的外省投资人,高峰期时,这里建有客栈3000多间,李海忠便是其中一员。
 
  在他印象里,发展初期,“无照经营”近乎常态,民宿、商铺、餐厅的污水、粪便、垃圾没有地方处理,于是统统丢进洱海,直到其天然湖岸线及水质被彻底破坏。2017年开始,两次较为集中的蓝藻爆发终于引发关注——水面被一层绿色的藻类覆盖,走到水边便有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李海忠内心明白,一年上千万人次的旅游流动人口,远远超出了洱海的环境承载能力。洱海的面积在慢慢缩小,房子与垃圾都要在洱海里寻找“落脚点”,“人进湖退”成了常态。
 
  2018年,当地政府决定开展一场亘古未有的生态工程——要求暂停全区所有的旅游活动,同时将临湖而建的老百姓房子全部腾退到苍山脚下,腾退土地用于建设环湖生态廊道和湖滨缓冲带,从而做到“湖进人退”。
 
  李海忠回忆,最开始政府要求每家民宿都安装污水处理器,但发觉收效甚微后,于是决心从根本上解决洱海环境治理问题,即环洱海建立一个完整的污水管网系统,这无疑要求各类民宿、商铺、餐厅都得彻底停业、拆迁。
 
  这一亘古未有的生态治理工程在短短几个月内清拆了1800多间建在最前排破坏湖岸线的民房,前排后排所有的民宿、餐厅被要求无限期停业。与此同时,当地种植面积超过10万亩的大蒜亦被全面禁止,理由是其农药残留会流进并污染洱海。
 
  李海忠算了一笔账,如果一家民宿按10人算,当时也差不多有三万人同时失业。尽管像他这样的外来投资者对于带动当地就业脱贫和经济发展都有不少贡献,但持续了两三年之久的洱海生态重建工程,依然令很多同行亏本离开。
 
  据公开消息,整个洱海生态重建工程的拆迁赔偿金额高达40亿元,当地政府亦同时失去旅游税收,“壮士断腕”般的“洱海生态保卫战”让所有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那几年,“为什么让我搬”这个问题久久萦绕在每一位旅游从业者心头,但回头来看,李海忠认为这些都是值得的。如今,129公里洱海生态廊道已全线贯通,巨型的环湖截污系统正在建成,他的民宿生意也迈上了新的台阶,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在洱海生态管理部门工作的李学鑫认为,洱海的发展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贫困县依靠旅游成功脱贫,生态却因此“一蹶不振”。发展和保护的思想难以同步,在特定的年代,这不能算错,但它却是宝贵的一课。
 
  家住荒漠
 
  如果把时间倒退20年,敖特更花一定会嘲笑现在的自己——在被称作“死亡之海”的库布其沙漠种树,简直是天方夜谭。
 
  库布其沙漠地处河套平原黄河“几”字弯南岸,在敖特更花的幼年记忆里,这里的天气被粗暴地分为“有风的日子”和“停风的日子”,很多时候睡一觉醒来,家门就会被风沙掩住,对于敖特更花来说,从窗户跳出去把沙子挖开,再打开门,是她对这座沙漠最初的认知。
 
  尽管在这片面积接近2万平方公里的沙漠上,近几十年来都风沙肆虐,仍有数十万农牧民居住于此。风沙不停地侵蚀草原和农田,牛羊们无法被供养,城镇亦有被淹没的危机。
 
  幼年敖特更花早已习惯从一个没草的地方搬离到另一个有草但也许会很快没草的地方,父母期望她能好好读书以便早日摆脱这个已然“没救”的地方。
 
  于是在上世纪90年代,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决定进行一场大规模沙漠治理工程,第一步就是在沙漠植树,因为树木可以固定沙丘,阻止荒漠蔓延。
 
  在“死亡之海”种出生命,敖特更花觉得这是在开玩笑,因为在她的记忆里,从小父母带领她种下的树从未有过成活的经验,但很快,她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考虑到牧民人手分散,经验技术不足,当地政府引进了外来科技企业,将资金和技术带进来,同时设立承包制度,即每种活一棵树就可以分到奖金,很快便出现了全民参与沙漠植树的壮观景象。
 
  其后的30余年里,敖特更花与工友们种下的树木数以万计,大家慢慢摸索出不到一分钟就能种下一棵树的巧妙方法——用螺旋钻深入地底打洞,接着插入树苗枝,将它埋好,其存活率可以达到九成以上。
 
  一年年过去,路两侧的“绿色”越来越多,有时候敖特更花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开始讨厌沙漠,到后来不得不面对沙漠,她有着独特的心理历程,她不得不承认,沙漠和人类始终是难以分割的朋友。
 
  从历史上看,库布其沙漠并非从一开始就“寸草不生”。正相反,据记载,“死亡之海”曾是一片茂盛的草原,森林及不同种类的动、植物一应俱全。因为长期的气候变化,加上人类过度开垦、放牧,荒漠化逐步加剧,丰盛的绿洲成为“死亡之海”,荒漠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开来,影响着周边安全的地方,北京也成为备受库布其风沙困扰的城市之一。
 
  除了种树,在沙漠里修公路也是重要的治沙举措。在沙漠中心建路,前无古人,困难重重。建好的路转眼被风沙掩盖,敖特更花和工友们又一次来到穿沙公路旁,将一根根秸秆埋入沙堆,成为沙障。
 
  这段于沙漠正中心建造的长100多公里的穿沙公路,几乎动用了沙区所有居民,几年时间里,他们将沙漠一分为二、“南堵北锁中切割”,将近三分之一,超过6000平方公里的沙漠被逐步绿化,“死亡之海”终于出现生机。
 
  与此同时,面对过度开垦放牧导致的草原植被流失,2000年,杭锦旗区采取了禁牧休牧政策。作为当地某一治沙站站长,同样世代居住在库布其沙漠的贾文义需要带头说服牧民配合政府的禁牧政策。
 
  在贾文义看来,在过去的许多年里,牧民们只想致富,对生态保护没有任何概念。而加大的牲畜数量势必会破坏草原生态平衡,只有挨家挨户游说他们改放养为圈养,才会有所改善。
 
  毫无疑问,贾文义的游说之路并不顺利,在被牧民袭击中他的门牙被打断,但其收效也是明显的。转为圈养的牲畜们“想吃多少吃多少”;当地引入科技企业后,带领农户种植既能固沙、又有经济和药用价值的农作物;与此同时,牧民们利用沙漠阳光猛烈的特点进行太阳能发电,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发电板成功阻挡风沙,减少了土地水分蒸发,发电板下,沙地植物茁壮成长,农牧民的脱贫致富之路越走越宽。
 
  在贾文义看来,他们这一代已经深受沙漠之害,不能让沙漠再影响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的前途,他们必须得亲自面对,亲自将这块沙漠绿化掉。
 
  而身为“治沙第二代”的李芳却不以为然,出生于1992年的李芳是沙漠生态园区负责人。在她看来,上一代人“做生态”是为了吃饱饭,有更好的收成,但他们不是。生态不是“一个地方”“一个国家”的事情,而是整个地球的事情,生态问题影响着全人类的命运,所以生态保护是迫在眉睫的,这一代、下一代,以及未来的很多代都应该以一个更大的全局观念去看待环保,看待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结语
 
  与地球自然的神奇瑰丽相比,人类文明的成就相形见绌,毁灭世界原有的自然与生灵,无异将人类的文明吞噬。“取之有度,用之有节”,是生态文明的真谛。今日中国,GDP不再是衡量经济发展的唯一标尺,而生态文明,并非仅仅靠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就能彻底实现,只有更多人看到、听到、谈论到、理解到,作为最富创造力和破坏力的人类才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文/本刊记者 王薇)
返回顶部